詩既用意象,則意之所向,有直尋與用事與二途。
直尋者,直取物象以副意。如還君明珠、妝罷問婿、雪泥鴻爪是也,既非有辭源,尤不涉典故。詩品稱:
「屬詞比事,乃為通談,吟詠情性,何貴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
復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清施愚山蠖齋詩話稱:
太白、龍標外,人各擅能,有一口直述,絕無含蓄轉折,自然入妙。如「昔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畫松一似真松樹,待我尋思記得無。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此等著不得氣力學問,所謂詩家三昧,直讓唐人獨步。
正所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以其直取眼前景物,易得清切,或謂性靈之宗,惟若學無根柢,不識意象,情有餘,才不足,數首以外,詞意便已罄矣。近世偶解平仄便倡言口語為詩者,正欲以淺白掩其不學,或至以淺率俚鄙為親切者,非真知詩也。
用事者,援古說今,以簡馭繁,吟詠性情,尤得其便。其道有二:曰運典故,曰採詞彙。約而言之,運典尚宏博,採詞貴綺錯。以詩道尚文,不可不知也。
運典故者,就故事以託意,或正史、或小說,或人、或物,一循意象為之。及其運用既廣,不免雷同,是有「生典熟使,熟典生使」及詩貴翻案之說。
採詞彙者,謂攫取古書中麗辭,此則非關人、事、物也。其採詞之法,由來尚矣。退之作誌,有「於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之說;義山為詩,傳「獺祭」之誚,蓋專務摘取書中佳詞也。其甚者,東坡問晉書中有甚好亭子名,實則所以示讀書之法,此猶詩外求詩。若於古人詩中撏撦佳句者,則是詩中尋詩矣,皎師詩式有三偷之說,而宋人作摘句圖,意正在此也。
世有斷章截句之術,則有務去陳言之說,江西詩法之本也。由力避陳言而有運生典、用僻字,以為新鮮之法者。惟如至於支離其句,則是以敗甑奉祀,故難免詩魔之誚。四溟詩話稱:
吳筠曰:「才勝商山四,文高竹林七。」駱賓王曰:「冰泮有銜蘆。」盧照鄰曰:「幽谷有綿蠻。」陳子昂曰:「銜杯且對劉。」高適曰:「歸來洛陽無負郭。」李頎曰:「由來輕七尺。」唐彥謙曰:「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此皆歇後,何鄭五之多邪?
是不免射虎之譏。然魔則魔矣,亦非富學力者不辦,要其佳處在不作流滑口吻,若專事堆垛峭折,亦非正宗。由是用事之道,貴簡練而出新意,須如著鹽水中,飲者自知即可,毋必生啖以為知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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