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對式〉
近體詩即指律詩,律詩貴對句,乃駢文之迷你版。其對法之說,《詞苑類格》載:
「唐上官儀(608~664)曰:詩有六對,一曰正名對,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類對,花葉、草芽是也。三曰連珠對,蕭蕭、赫赫是也。四曰雙聲對,黃槐(ㄏ)、綠柳(ㄌ)是也。五曰疊韻對,彷徨(ㄤ)、放曠(ㄨㄤ)是也。六曰雙擬對,春樹、秋池是也。」
又曰:「詩有八對」云云,《文鏡秘府論》演至二十九種對。然如舉要言之,對法惟「詞性」與「聲律」二事。詞性對者,羅戎庵(1923-2007)嘗就二字之詞,分「主、從」以言對法,「主」字必工對,「從」字稍出入可也,至於孰主孰從,端視詞意而定。衡以唐宋諸大家,實有其例。以對仗意在駢偶,本文即由單字之音義發為對仗式,舉杜詩創述如下。
由字義相同延伸為對仗之法,初曰「疊字對」,凡疊字者,皆形容詞,平仄相對即可,如〈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亭濁酒杯。
又如新體〈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天門日射黃金牓,春殿晴曛赤羽旗,
宮草霏霏承委佩,爐煙細細駐遊絲,
雲近蓬萊常五色,雪殘鳷鵲亦多時,
侍臣緩步歸青瑣,退食從容出每遲。
二曰雙見對:同一字,再度出現。如〈曲江對酒〉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霏微,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悲傷未拂衣。
此首「花」、「鳥」,與後首「馬」、「家」,俱是句中雙見為對。
又如新體〈白帝〉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峽雷霆鬬,古木蒼藤日月昏,
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又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頷聯「自」、「相」各於句中雙見。杜牧「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即效此也。此法於兩字之中,必一平一仄。
三曰同義複詞對:如〈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又如新體〈賓至〉
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頷聯「文章」對「車馬」,車、馬二字,以事類相近為對。在上官儀所謂正名對與同類對之間,如異類名詞,則為雙擬對矣。
四曰雙聲疊韻對:如〈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栖息一枝安。
「荏苒」雙聲(ㄖ),對「蕭條」疊韻(ㄧㄠ)。
五曰句中自對:如〈滕王亭子二首〉之一
君王臺榭枕巴山,萬丈丹梯尚可攀,
春日鶯啼修竹裏,仙家犬吠白雲間,
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班。
人到於今歌出牧,來遊此地不知還。
頸聯上句「清江」亦對「錦石」,下句「嫩蕊」亦對「濃花」。又如新體〈至後〉
冬至至後日初長,遠在劍南思洛陽,
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
梅花欲開不自覺,棣萼一別永相望,
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淒涼。
頷聯上句「青袍」亦對「白馬」,下句「金谷」亦對「銅駝」。又如〈秋興八首〉之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頷聯上句「王侯」亦對「第宅」,而「王」亦對「侯」,「第」亦對「宅」,下句「文武衣冠」亦然。句中自對,較上下聯相對為易,故多用之。
六曰反義對:以字義相反者為詞,據以相對。如新體〈黃草〉
黃草峽西船不歸,赤甲山下行人稀,
秦中驛使無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
萬里秋風吹錦水,誰家別淚溼羅衣,
莫愁劍閣終堪據,聞道松州已被圍。
「消息」對「是非」。又如新體〈卜居〉
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
無數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沈浮,
東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
頸聯「上下」對「沈浮」,乃以反義詞為對,亦句中自對之雛形。又如新體〈閬水歌〉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
巴童蕩槳攲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
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
頸聯「攲側」二字義近,「來去」二字義反。是以同義詞組,對反義詞。如「深淺」乃程度不同,亦可對「是非」之反義詞,即「比較級」可對「相反詞」。
七曰擔肩對:以介係詞挑起其前後二字為對。如〈曲江二首〉之一
近聞寬法離新州,想見懷歸尚百憂,
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
干戈況復塵隨眼,鬢髮還應雪滿頭,
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遊。
另如〈暮登四安寺鐘樓寄裴十迪〉
暮倚高樓對雪峰,僧來不語自鳴鐘,
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市浮煙翠且重,
多病獨愁常閴寂,故人相見未從容,
知君苦思緣詩瘦,太向交遊萬事慵。
又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又〈送路六侍御入朝〉
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於綿,
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
詞性亦可變者,「紅、白」為形容詞,「錦、綿」係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