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著一部大鬍子的托爾斯泰,鷹隼般的眼神適合與粗獷、冷冽的蘇俄大草原並列,粗手大腳的記述小兒女心態的扭抳造作,就像是金庸以一介書生形象去寫粗鄙無文的韋小寶一樣,顯然是極不搭嘎的。但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爾斯泰化身作閨閣派女作家,基本上寫的全是女性 –著墨較多的男性或許只有列文 – 並極盡巧筆的讓讀者神遊懷想19世紀末女性的社會處境,以及他們的生活、應對方式,寫實程度讓我神移,但最叫我訝異的仍是書中種種迂虛迴繞的女性心理轉折,譬如說寫吉娣。
吉娣在開場中是個面臨適婚年齡的女性,年輕多嬌的她在社交圈左右逢源,其中鄉村仕紳列文因與家庭熟識,成為最熱烈也最有希望的追求者,但她卻深受英俊的年輕軍官伏倫斯基所迷惑。且看托爾斯泰如何書寫當列文向吉娣求婚時,吉娣內心的轉折:
她眼睛避開他,重重的喘著氣。她興奮極了,心裡洋溢著幸福感。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的愛情表白竟會對她發生這麼強烈的作用。但這只是一剎那的事,她想起了伏倫斯基。她抬起了她那雙誠實明亮的眼睛望著列文,看見他那絕望的眼神,慌忙回答:「這不可能……請你原諒……」
這一小段對少女心思的描繪,直讓我這大老粗擊節讚嘆,更非列文所能掌握!其後伏倫斯基於車站初識安娜,成熟的少婦風韻讓他一見傾心,再也無視少女吉娣的存在;一場盛大的舞會中,緊促、相互觀望的三方在眾多出場人物間微妙的互動,托爾斯泰純粹以對話、衣鬢交錯和邀舞、拒絕種種動作,捕捉伏倫斯基尚未定型的慾望、安娜欲迎還拒的躲避和吉娣認清事實後的絕望,整段文字讀來,猶如觀賞一齣由鮮明劇本和精確走位構成的電影片段,情境寫實功力讓人佩服!
如何看待安娜?在草嬰的「譯者序」中,一開始便敘述了安娜的形象如何走入托爾斯泰心中:「……突然有一隻非常漂亮的貴婦人的光胳臂在我眼前掠過,我不由得仔細看看這幻影。接著出現了肩膀、脖子,最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的形象,她身穿白衣裳。他那雙含恨帶怨的眼睛看著我……」。一開場風姿綽約、光采耀目的安娜,在我心底有個電影場景中的特寫,從氤氳蒸氣的火車車廂探出頭來,清麗的臉龐充滿成熟少婦的一切婉約和美麗,圓潤、軟玉溫香的身體,一掐將似出油,散發著叫人難以抗拒的風韻。只是為什麼會捨棄家庭不顧、毅然的投入伏倫斯基懷抱?這個屬於我的大哉問,絕對和書中個性最模糊、最不明顯的卡列寧有關。托爾斯泰並未直接敘述卡列寧與安娜之間的差異,也沒有花太多心思去追尋他的思想行事,少數模糊的文字裡,大概可以知道年齡較安娜長20歲,任公職,官運亨通,全副心思只在如何於公務系統中獲得重任、升遷,至於他與安娜的婚姻如何開始?對安娜有沒有愛?不怎麼了解,應該僅依據上流社會的基準建立起婚姻關係,而兩人相處的片斷,卡列寧的冷漠與安娜的熱情、生氣蓬勃形同對比,根本上,安娜只是卡列寧在工作、社會地位上的附庸,家庭是一個必要的存在。
這種個性,很可理解的,因為必須繼續立足於社會、避免造成笑柄甚至影響仕途,因此卡列寧雖懷疑安娜的不貞,卻寧可隱忍不發,直到安娜決定攤牌後,才真正突顯出卡列寧隱藏的個性。這一段來回也是有趣,安娜的豁出一切反襯出卡列寧的堅忍,雖說部分為顧及顏面和前途,但他確實同意犧牲只望安娜不被愛情所吞噬,勉力維持婚姻形式並放任安娜的自由。相對於此,安娜順心的與伏倫斯基雙宿雙飛後,仍持續對卡列寧採取唾棄不屑的態度,這種陷自己於不利的方式,可能來自安娜潛藏的不安心理,或許潛意識下對自我墮落的無能為力,轉化為對高尚、完美人格的痛恨,尤其是一向讓自己瞧不起的卡列寧。不過讀者,如我,也因此從原本對卡列寧的不滿轉為同情,並開始不再認同安娜的愛情至上主義。自此以降,安娜已經走向不歸途,也預告了最終悲劇的必然。
安娜非死不可,因為她已經毫無出路,終究,這一段愛情太過膚淺,純粹屬於肉慾性質,男女的吸引只限於表面美醜,當愛情不再如當初一般熱烈,除了獨自呢喃徘迴和逼迫伏倫斯基不斷保證,她能掌握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也許19世紀末的俄羅斯上流社會流行這一套,男女熱衷追逐愛情遊戲,婚姻並不具太高的道德價值,但書中讀不到安娜與伏倫斯基有太多深層的心靈交流,安娜甚至連他們生下的女兒都不愛,而伏倫斯基不斷煩惱於是否能重返社交圈。所以整部書精心雕琢的男歡女愛來到末尾,便猶似瓊樓玉台的逐步傾頹,貼飾的金箔一片片剝落,露出現實、蒼老的本來面目,讀者只能陪著安娜忍受這如同凌遲般的漫長死刑過程,經作者冷血之手,一步步將她推向懸崖。或許讀者認為托爾斯泰對安娜過於殘忍,不過他曾如是說明:「我那些男女主人翁往往做出一些違反我本意的事來:他們做了實際生活中常有的和應該做的事,而不是我所希望他們做的事」。事實上,托爾斯泰的愛情觀點,並不比安娜或伏倫斯基高明到哪兒去,他在傳記裡曾說:「沒有女人,我就不能安寧。我的性慾過分強烈,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疾病」。在這一部書中,托爾斯泰無法避免面對的,或許就是自己對性、愛、婚姻的掙扎與疑惑。
愛情的窮途末路如此恐怖與真實,讓我憶起相隔一個世紀後,電影《做愛後動物感傷(Post Coitum,Animal Triste)》女主角黛安的瘋狂自虐與哭喊,不過片尾蹤身一跳的解決方式,相較之下則輕如鴻毛。托爾斯泰或許想像不到,在安娜香消玉殞後的遙遠未來,即使時空給予女性的空間、包袱完全不同,但女性面對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所產生的桎梏感,同樣讓他們以相近的方式反抗。只不過換到20世紀末,這種抗議方式顯得更加大膽直接,甚至純粹到癡迷愛戀只為年輕胴體的挑逗,「愛」不再為「性」背書,感傷存在於身體極盡疲憊之後,便因為感傷難免,所以失去時的絕望與瘋狂則與安娜殊無二致。只是比起托爾斯泰的冷血,導演對黛安顯然仁慈太多,或許也因為社會接納、包容程度的不同,讓黛安的脫序失控有一個重新導回正軌的可能 – 僅僅是可能,在根據傳說飛身跳下懸崖下並得以不死的黛安,是不是能像希臘神話一樣從此獲得重生?老實說,浮出水面的黛安所展現的樂觀其實是毫無把握的。
與速食愛情相對照的,當然是吉娣與列文,尤其是年輕的吉娣逐漸成長與成熟後,體認並欣然接受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以及一點都不浪漫,鎮日憂戚思考農民、土地、信仰的列文,這兩人組合成托爾斯泰心中的愛情理想國,以及對19世紀末俄羅斯政治、社會處境的反思。當然托爾斯泰對愛情的困惑一直到死都在(傳記電影《為愛啟程》值得一看),安娜、伏倫斯基之死(伏倫斯基遠赴戰場心早已死亡) ,吉娣、列文和新誕生的嬰孩,在托爾斯泰心中象徵著俄羅斯農民、土地面臨20世紀的契機與新生,題目極大,遠遠超出愛情的狹隘範圍,也成為「安娜.卡列尼娜」最終的沉思與徘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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