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擺》的不容易閱讀,幾乎是無庸置疑的,拿來與《達文西密碼》同台作比較,或可類比於學術論述與通俗小說,卻也並非絕對,因為簡單的從銷售數字來看,《達文西密碼》2003年出版後,短期內全球狂銷超過4000萬冊,但艱澀難讀的《傅科擺》細水長流的從1998年至今也接近1000萬冊!只是同樣由聖堂武士傳說出發,《傅科擺》逐漸的偏重薔薇十字會,而《達文西密碼》則為錫安會背書,至於環繞秘密組織的各樣謎團,呈現及詮釋方式則精疏有別,作者訴求的市場也大有不同。就密碼的設計而言,《達文西密碼》一面倒的試圖自圓其說,《傅科擺》則從頭到尾的質疑。
舉個例子,《達文西密碼》花了很大的篇幅來介紹「Fibonacci數列」,以及Fibonacci數列相鄰兩項相除所趨向的「黃金分割」比值。黃金分割為什麼神秘?只因為在自然界中,無論動、植物或甚至人類,都可發現與這個比率相近的特質,如鸚鵡螺的螺旋形、葉脈、雅典的巴特農神殿或埃及的金字塔等等,是否純屬巧合,大概又是一樁信者恆信的完美系統。《傅科擺》不然,書中敘述Charles Piazzi Smith於1864所著《我們得自大金字塔的遺產》中,談到Cheops金字塔(即Khufu’s 金字塔)的高度乘上10億倍以後,正好是地球到太陽之間的距離,通過金字塔中心的經線,恰好將地球上的陸地和海洋平分成兩半,而金字塔的地基周圍除以其高度的兩倍,即得出圓周率3.14159…云云,關於這些,《傅科擺》藉由神秘人士「奕格禮」之口,給予駁斥:
「那多半都是胡扯,首先,如果你將金字塔底部除以高度的2倍…你得到的並不是π這個數,而是3.1417254…我邀請你們去測量那座亭子,你們會知道那櫃子的長度是149公分,也就是地球到太陽距離的千億分之一。後側的高度 176公分,除以窗戶的寬度56公分,得到3.14…」
詮釋事實的方式不勝枚舉,以地球-太陽的平均距離149,598,000公里而言,Cheops金字塔的設計高度依文獻記載為146.6公尺,經風化磨損後,目前的高度約138.8公尺,兩者之間找不到一個整數比值。但是信者會批,以4500多年前的計算精度來說,已經非常難能可貴,只是我們處裡的便是一個「精度」問題,只要精度的要求不高,大概我們總能任意處理任何一組數字,譬如世界各大都市裡25層高樓建築比比皆是,每一棟樓的高度都是地球到太陽距離的20億分之一,其精度可能比Cheops金字塔的預言還要準,這種巧合又該如何解釋?
科學上善用「數字」,可清晰表達完整的理論系統,但巧妙的運用在文學上,卻非常容易造成蠱惑,這便是危險之所在。《傅科擺》藉一張破損缺逸的古老神秘文件,清楚不過的嘲弄了「確認偏頗」之下的聖堂武士考古學者:
聖約翰(之夜)
牛車之(後)三十六年
六個(信息)完整緘封
爲穿白袍(的武士)[即聖堂武士]
普洛旺斯的(翻供者)爲了復(仇)[報仇]
六乘六在六處
每一次二十(年成爲)一百二十(年)
這便是計劃
第一次到城堡
再一批(再過一百二十年)第二次加入那些有麵包的
再一批到避難處
再一批到我們在河對岸的淑女
再一批到波普利肯人的招待所
再一批到石頭
在大娼妓(的)盛宴之前三乘以六(六六六)
括號()內的文字,是書中後來神秘失蹤的「上校」,根據一套輪盤密碼所自行填入,而這紙文件經「上校」解碼後的意義,便是用來指示解散後分佈各地的聖堂武士,每隔120年碰頭的神秘計畫。但對於闕如的文字,書中敘述者的女友經過兩天的思考,並藉由旅遊手冊的幫助,重新解釋如下:
在聖約翰路上
三十六銀幣買幾牛車乾草
六疋有戳記的新布
到白袍路上
十字軍的玫瑰作帽子之用
六朵一束共六束分送下面六處
每束二十丁尼,共一百二十丁尼
這便是訂單
第一束送到堡壘
同樣的第二束送到麵包港
同樣的送到避難處教堂
同樣的送到河對岸的諾特丹教堂
同樣的送到迦薩人的老建築
同樣的送到原石路
另在節慶前三束六朵,送大娼妓街
沒錯,這只是一張記載於古老文件上的採購訂單,夠諷刺吧?密碼以不同的方式解讀,顯示的意義完全不同。
關於數字的最大問題是,我們常常藉助於數字解題,但我們又常迷惑於數字所攜帶的先驗和神性,譬如三、六與九,這些常出現在無論東西方的哲學天文觀裡的數字,當然還有唯一、二元等等。對此,《傅科擺》好有一說:「…而我們各有一個鼻子和心,所以你可以知道有多少重要的東西都只有一個。但是我們有兩隻眼睛,兩個耳朵,兩個鼻孔…三是最神奇的,因為我們的身體並不知道這個數字…那該是一個歸於上帝的神秘數字…仔細想想,我有陰部,你有陰莖…當我們將這兩樣東西併在一起,於是我們形成了三個…可是兩隻手臂兩條腿便成為四…我們幾乎不必討論五,一隻手的手指,然後以雙手算計,你便得到那另一個神聖數字,十,十戒是必須的,因為如果有十二戒,神父…便得借別人的手了…如果你算算從你軀幹長出的部位,你得到雙臂、雙腿、頭和陰莖,一共是六樣,但對女人而言卻是七樣…沒有任何七的男性們所熟悉的數字,當男性統治時,便喜歡視七為神秘且神聖的數字,忘了女人的乳房…兩眼、鼻孔、兩耳、嘴和肛門…可見八確是個美麗的數字…而我便以那第九孔將你帶到這世上來,所以九比八更要神聖…」
《傅科擺》努力抖灑擺脫這些所謂密碼,並且自編了種種虛實交錯的歷史,看似充滿重重迷霧,卻一層一層的揭開「虛」而坦露「實」,戳破了作者想像構建出來的世界,尤其是藉由數字符號發展出來的世界。從真實歷史的觀點來看,這種始於伽利略,將世界簡化為數字符號,並塞入特定的框架的方式,顯得特別沉悶而無趣。與此種貧乏無色的世界相比,古老的中世紀世界就顯得特別豐富,至少它具備一個完整的詮釋方式,包括了對世界更深一層意義的思索,以及精神和倫理層面,所有宇宙的運作都充滿隱喻與象徵,便如同一本上帝所寫的書,可以當成文學作品來閱讀。但是符號數字不是文學,在這個世界中,不需要教化人心,不用測試靈魂,也從不說明形而上的信仰,只單純的追求事實而非真理,似乎是一個不具終極意義的宇宙。是嗎?《傅科擺》寫到最後一頁,或許證實了這一點,當「虛」與「虛」在追尋一個完全不存在的「計畫」時,將相互碰撞滅亡,唯一的真實,便是「我寫或不寫並無不同,即使在我的沈默中,『他們』也會尋找其他的意義。『他們』就是這樣的,盲目得看不到啟示…」。笛卡兒在窮盡一切懷疑,包括懷疑自我的存在時,終於悟到永遠不能、也不必懷疑那個正在懷疑的「我」,「我」就是獨立存在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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