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困惑,對於這一本出版於1974年,備受讚譽和爭議的青少年小說,內容是不是就如同書介,正氣凜然的將食指直伸到讀者面前,挑釁的質問:「你敢不敢堅持做自己?敢不敢與眾不同?即使 -- 全世界以你為敵?」或,
你敢不敢撼動整個宇宙?
書中主角傑瑞(Jerry)將一張海報貼在學校置物櫃內,海報中引用了英國詩人艾略特(T.S. Eliot, 1888–1965)的詩句” 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譯文拋開所有矯飾,直觸人心,產生翻天覆地的震撼力,也讓整部書在未翻讀之前,已經先行預告了殘酷和悲劇的結局!只是我的懷疑癖和考據癖啊,讓我翻出了整首詩,”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1915”,這是Eliot剛起步展開詩人生涯時的詩作,海報裡引用的這一段如此寫: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To wonder, “Do I dare?” and, “Do I dare?”
Time to turn back and descend the stair,
With a bald spot in the middle of my hair—
(They will say: “How his hair is growing thin!”)
My morning coat, my collar mounting firmly to the chin,
My necktie rich and modest, but asserted by a simple pin—
(They will say: “But how his arms and legs are thin!”)
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
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
For decisions and revisions which a minute will reverse.
整首詩表面上記述了中年男子Prufrock猶豫徬徨的獨白,詩中you and I指涉的你、我,多年以來在文學上仍存在許多爭論,我無意也無能去評論整首詩的意涵,只是忍不住的質疑" 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中的這一個字"disturb",可否輕易的翻譯成「撼動」?會不會超出了Eliot的詩意範圍?對照在Prufrock先生舉足不定的踟躕心情,翻譯成「擾動」可能將更為恰當,或「你敢不敢驚擾整個宇宙」。這樣的翻譯當然完全失去震撼力,大概也難以拿來做書腰的廣告文案,只是在信雅達上,譯者還需多做斟酌。
為什麼會挑起如此雞毛蒜皮的字義問題?只因我的疑惑,便如同傑瑞的困惑,這位剛進入高中九年級,相當於台灣國三年紀的青少年,絲毫沒有撼動整個宇宙的慾望或想法,海報給選中的理由,與其說是那一段詩句,不如說是因為海報裡孤獨的身影映射了傑瑞的疏離情結。他的母親剛去世,家庭中只有工作時間顛倒的父親,單純的只想好好的渡過高中生涯,努力滿足football教練的苛求以擠進校隊,或許還可以贏得公車站亭那位漂亮女生的青睞,至於其他,包括課業和未來,其實沒有太多念頭。只是很不幸的,生命是一坨屎,一坨每個人一生中都可能踩到的狗屎,不論拼命的在路面、砂地、草地或積水裡拖、拉、刮、洗,那惡臭和踩踏的噁心感覺將陰魂不散的糾纏。對傑瑞來說,高中的起步看起來還不錯,雖然家中少了母親顯得孤寂,但學校生活只要肯拼仍有機會擠身四分衛候補,朋友不多,但也足夠,還鼓起過勇氣撥電話給心儀的女生,但不小心在應該順遂的路上踩到了狗屎,或嚴格說來,這坨狗屎跑到他腳下。
在這所教會學校中,有個每所學校都可能存在的霸凌團體,他們自稱「守夜會,Vigils」,諷刺的出自基督受難與復活的守夜禮儀式。守夜會的組成不是什麼黑道幫派,專事小奸小惡的欺凌學生,給選定的學生也沒什麼標準,學校當局無可奈何的閉眼無視。守夜會的軍師亞奇Archie,是個完全對生活幻滅的人物,他與守夜會秘書歐比Obie挑選欺壓的學生名單時,歐比還有一絲同情的感嘆:「生命充滿憂傷」,但亞奇馬上回他:「生命是一坨屎,Life is shit!」,這段對話簡明扼要的說明了他對生命百無聊賴的態度。只是亞奇是個聰明人,他的邪惡絕敵不過學校官方,所以當代理校長Leon修士要求他配合學校利益時,兩方勢力結合形成新的暴力模式,讓「賣巧克力」成為傑瑞一個怎樣都無法擺脫的夢魘。傑瑞根本無意作英雄,不想特立獨行得令人矚目,一開始的拒絕不過是守夜會脅迫下的無奈,但同儕的仿效讓他成為學校當局的眼中釘,兩方挾持下,情勢發展成難以掙脫的困境,埋下傑瑞註定扮演犧牲者的悲劇因子,也讓他在遭受痛毆後獲得教訓:千萬,千萬不要想去撼動(驚擾)整個宇宙!
這是一種集體墮落,讓教育理想、制度、體系崩潰,但無聲無息,所有的人噤口不言,如同Eliot在另一首詩The Hollow Man(1925)中所敘述: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這就是世界頹倒的方式)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沒有驚天動地的震響,而是嗚咽啜泣)
作者羅柏‧寇米耶(Robert Cormier)在一次訪談中,回答了有關這本書的幾個問題,包括有人將亞奇比作莎士比亞戲劇《奧塞羅》中著名的反派人物Iago,女性角色的模糊,以及忽視家庭力量的介入等等,當然也包括了我最關心的疑問:後來怎麼樣了?遍體鱗傷的傑瑞或許可以存活下來,但學校高層與霸凌團體的結合可能更加緊密,傷癒後是否返校?又該如何自處?能不能繼續保持做自己的尊嚴?守夜會是不是從此給校方收編?從成人的角度看,傑瑞的行為顯得十分怪異,他大可告訴父親、向其他老師投訴,或甚至要求轉校,但傑瑞什麼都沒做,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學生尋求其他支援,所有的人困守在學校這個小小空間裡,面對欺凌或不公不義都默默承受,顯然寇米耶瞭解青少年寧可自行解決,也不願外力插手的想法,因此塑造了一個特殊情境。而在所有可能反抗的聲音,到終了只剩下孤單的傑瑞,當他完成「守夜會任務」後,面對校方對賣巧克力的壓迫,仍持續清楚的回答「不」!
我讀過的青少年小說不少,印象深刻的包括《沈默到頂》、《洞》、《嗑藥》等等,當然無須再提我的啟蒙書之一《麥田捕手》。《巧克力戰爭》挑戰的方向不同,它大膽揭露了70年代的許多教育禁忌,提出質疑,但不給答案,因為許多問題甚至到了現代仍無法有個答案。所以閱畢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介紹給我與傑瑞年歲相當的小孩,任何有關同儕關係、霸凌、學校制度甚至宗教議題,都值得深究對談,至於如何辨別是非、對抗不均衡的暴力、何時該堅持勇氣和道德的必要,則發生不只在學校,更是青少年時時面臨的困難抉擇。只不過美國保守勢力異常頑固,即便《巧克力戰爭》出版的當年,立即獲得包括「1974年美國圖書館年度最佳青少年圖書」、「1974年美國圖書館不朽青少年圖書」等各項鼓勵,仍不斷受到保守團體的抗議,常列美國圖書館協會每年公布的禁書榜單直到現在(有關禁書的相關議題,可參考我的舊文《焚書者,終將焚人》)。針對這本書,網路上可以找到許多陳情呼籲,譬如這封來自Alabama州的Mobile County,目的是反對將這本書列為公立學校8年級讀物,其論點包括髒話的濫用、性相關的直接描述、以及結局違反公義等,認為國二生沒有能力討論。我不以為然,我極願意與我的國二小孩反覆辯證這些議題,不討論不代表不存在。青少年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一定成熟,也或許和成人世界不同,但誰又能說成人的想法便成熟?又一定能契合青少年的世界?拒絕討論的結果,將讓青少年的世界拒絕對成人開放,那些閉鎖困惑,只能放任他們自行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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