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與朋友的閒談中,提及從遠祖來台算起,我已經是第20代了,一位朋友為此感到相當驚訝,因為他一直以為我是外省第二代。對於他的反應,老實說我也感到驚訝不解,到底是什麼特殊的氣質讓他這麼以為?
一向礙難訴說感情的我,居住這片土地如此之久,卻永遠沒辦法如同某類人一樣將「愛台灣」掛在口邊,只因為這是永遠無須說明也說明不清楚的。便是同樣濃烈卻欲說還休的清淡情感,充滿在齊邦媛教授的著作「巨流河」之中,輕盈得如此沈重,最終卻又舉重若輕的含蓄淡化,如同奔流在中國東北的巨流河河水,浩浩蕩蕩的注入渤海後沿著暖流南下,穿越了台灣海峽,最終止於台灣南端鵝鑾鼻燈塔下的啞口海,讓1924至2009年長長數十載歲月中,所有的洶湧喧嘩均滌清淨化而告聲消音滅,讓我闔上整部書之後,一泓靜水暖暖的壓著心頭,不知該如何訴說。
回顧我粗淺的閱讀經驗,並不包括齊邦媛教授的著作,記憶裡也不曾注意到這部書的出版,只是在博客來網站訂購「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書時,網站自主推薦了這一本書,瀏覽了介紹文字,心中想應該可以相互對照,所以按下了訂購鍵。收書後從閱讀自序的「書前」,溫厚的文字已讓我目眶泛紅,展卷夜讀,對於這些前輩的書筆感慨兼敬佩。這絕不是一部可以在短時間內閱畢的書,它花了我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去一步步感受,再用近月餘的時間去沈澱,只因為這麼一部用85年的歲月寫就的生命之書,不忍、也不應快速瀏覽,如果只短暫的停留在手上幾個小時,如何去秤掂其重量?如何能感受文字的溫度?但另一方面,我又是如何的不自量力,膽敢書寫所謂「讀後心得」?
所以,齊教授協助我寫下了這一段文字:
六十年來,我沉迷於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為他人作品鼓掌打氣,卻幾乎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它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願將它們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敘述--抗戰中,奔往重慶那些人刻骨銘心的國仇家恨;那些在極端悲憤中守護尊嚴的人;來台初期,單純潔淨為建設台灣而獻身的人。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與聲音伴隨我的青年、中年也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幾乎已經太遲的時候,我驚覺,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齊教授英詩筆記
這些故事,自2002年的訪談開始,直到2005年齊教授才下定決心收回說故事的主導權,這時候的她已經年滿80歲,安居在桃園的長庚養生村,以支筆獨自奮鬥4、5年,為自己、也為我們留下時代和生命的見證。而這長達近百年的故事,源自父親、甚至祖父動盪漂泊且充滿傳奇的一生,只是生長在20世紀交界處的眾生,哪一個不是如此動盪漂泊?我紀錄,並寫下這些人名:張作霖、張學良、朱自清、豐子愷、劉大白、朱光潛、陳寅恪、聞一多、徐悲鴻、凌叔華,以及來台後的錢穆、臺靜農、莊嚴、劉紹銘,這些出現在歷史文學書籍,或是哪些文章討論中,似乎我熟悉,但確實陌生的人名,都曾經在我青澀的成長歲月中悠悠晃過。我的生長年代,其實和這些人物已有一段距離,大致處於「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等反共八股的末段期,統一發聲的媒體資訊仍對中國有一股欲斷未斷、欲清還亂的糾纏情結,頌揚「八年抗戰」的艱苦艱辛和可歌可泣,隱晦接下來的倉皇退踞。這一段時期的歷史,在台灣從來就不被真誠面對過,以至於相關的文學閱讀,只停留在「未央歌」、「滾滾遼河」、「藍與黑」等等過輕、甚至失真的溫柔假象中。所以閱讀著書中曾經與齊教授互動的這些活生生的人物,以及他們的事蹟行宜,如同閱讀一段我所不確知的歷史,至於那段流亡學生的顛沛遷徙,「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執著信念,以及日後因此信念而洶湧的學潮,都和他們相互貼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可以重新體悟那樣的時空背景。轉據台灣之後,60年代大起飛之前的精神、物質艱辛,曾經回味於我的父母親口中,是我後悔從來沒有動念努力去紀錄的部分。但這一段敘述讓我深深感動,尤其是同樣身為工程人員的我,無法不感念齊教授的先生羅裕昌以及諸多工程界的前輩們,為建設上山下海的奮不顧身精神,八七水災的回顧,也不禁讓我聯想起創痛未復的八八水患。更重要的是,齊教授在國立編譯館時期,努力克服意識型態所完成的新編教科書,1973年出版時正是我進入中學就讀的前一年,讓我成為受惠的最早一批學生,簡略紀錄前幾課新舊版課文的對照便可查知一二:
舊版 新版
第一課 國民中學聯合開學典禮訓詞(蔣中正) 我們的校訓(蔣中正)
第二課 立志作大事(孫文) 我的母親(胡適)
第三課 孔子與弟子言志(論語) 夜(楊喚)
第四課 孔子與教師節(程天放) 美猴王(吳承恩)
第五課 民元的雙十節(王平陵) 五言絕句選
第六課 辛亥武昌起義的軼聞(章微穎) 草的故事(林間)
說服當時的教育、藝文界大老們認同這些用以取代八股文章的新課文絕非易事,那一套因敗亡退踞產生的自由思想恐懼,以及因此而加強的箝制思想理論,若非齊教授以及多人的努力衝撞禁忌,可能我的年少歲月將困頓在這些教條中而更加灰澀陰暗。
齊教授的一生精彩但無聲,長長80幾載歲月悠悠道來,溫藹、和祥、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所能記述、感佩的不足其萬千分之一。但在長時間的閱讀中,無時不刻為齊教授溫暖的知識份子胸懷所感召,這種舊時讀書人看似柔弱,但堅強且充滿韌性的生命力,力透紙背的散發在每一行文字中,讓價值、信仰在幽黯時刻依舊閃爍著光輝,完成所有可該完成的成就,而後莊嚴、無悔的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從容的寫下句點,所有往事如歷史雲煙:「一切歸於永恆的平靜」。
註:所有圖片均取自天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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