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突然黯下來,如同尚(Jean)疲憊小憩闔上的雙眼,華爾滋舞曲響起,伴隨著黑白色調下交錯的高跟鞋、裙襬、黑漆皮鞋,鏡頭往上移到燕尾禮服、挺拔的上身、蕾絲花飾禮服和後仰往來擺盪的娥首,而後是全場的衣香鬢影,在不斷而快速的旋繞、歡樂而流暢舞步中。這些遙遠的記憶,讓接近吐嚥人生最後一口氣的尚,將時光往前推移了30多年,那時即使對婚姻、生命、責任感到無比困惑,但舞群中的寶琳(Pauline)是如此年輕嬌美,每個人都笑得燦爛、無瑕......
幕落,戀戀不捨的我將整曲華爾滋聽完,滿浸著說不出到底是感傷或輕微的喜悅走出影院,人聲熙攘的台北西門鬧區青春舞曲正熱鬧上演,一步之隔恍若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友人來電,我說我剛看完一部很好看的電影,很好看很好看,卻不知該怎麼描繪。溫馨、溫暖、香醇如老酒,猶如對生命的全觀與了然,點頭、捻花微笑,無論物是人非。所以,我該如何說明我對這部電影的喜愛呢?
或許我該將它列為我看過文學性最強的一部電影,但我根本就未讀過原著,甚至當我依著壞習慣,完全不明所以的踏入影院時,連這是一部改編自文學作品的基本認識都闕如。只是當我窩在黯黑的影院椅子裡,人好少,真善美的早場稀落的總共4人,恰讓我支著頭、沈耽進入閱讀的環境。看電影或許可以呼朋引伴,可閱讀完全是個人行為,自私且孤獨。這前後左右無人的座椅,有如一盞孤燈下的私人空間,慢慢咀嚼一個橫跨三十年歷史的家族興衰,以及相依相伴、相互牽引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源頭始於法國干邑之鄉夏杭特(la Charente),遍野的葡萄園、古樸的橡木桶、陰暗蛛網遍結的酒窖、1840年份的干邑,都喚起了我微醺的想像。自英國遊學返鄉的寶琳,是酒廠老闆的姪女,積極有著獨立主見,而身為瓷器製造家族之子的尚,並未參與家族事業,反而擔任地區牧師並結婚生女,但在1900年的保守年代,妻子的緋聞讓婚姻和事業都受傷,一場舞會中初識的寶琳因而走入他的生命。尚對婚姻的守貞衿持,讓他拋棄包括財產和牧師身份的一切並遠走他鄉,大病一場後,方與寶琳廝守於瑞士,渡過艱苦、自立更生但甜蜜的幾年時光。不過復興家業的重擔,即使寶琳百般不願,仍將他喚回瓷器之鄉里摩日(Ligmoes),重整父親亡故後的瓷器工廠。但意興奮發的鴻圖禁不起現實考驗,市場不景氣、一次世界大戰和30年代美國的經濟大蕭條,加上社會主義、勞工意識的覺醒抬頭,種種困阨不斷考驗兩人的愛情,當步入逐漸黯淡的人生晚景時,尚終究明瞭L'amour est la vie, le seul (愛,是人生中的唯一),這一抹淡淡的感傷低喃,不時迴盪在尚的唇間,到劇末。
我跟隨著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讀書,讀著這一部看似二十世紀初法國豪門家族的興衰史與時代動盪,卻濃縮至二人世界的愛情小品。寶琳對愛情的執著,讓環境外在的變遷猶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縱然是葡萄酒界或瓷器產業的衰弱,全都絕非寶琳所能掌控,甚至當她激烈的反對尚重返家鄉時,尚的執意堅持都是她無法改變的宿命,可是最終寶琳仍選擇愛情,以及愛情所包容的一切,所以事業的挫折,大時代的更迭轉變,最終確實也成就了寶琳。一幕讓我印象深刻的戲中,尚提早自工廠返家,坐在庭園的椅子上讀著小說,不知情的寶琳出來採摘櫻桃,陽光從樹影中灑下映照著寶琳的身姿,讓尚忍不住專注深情的看著她,而當寶琳發現尚,驚喜的蜷臥在尚的懷裡,重溫瑞士獨居的兩人世界,呢喃著往日情懷,即使日子越走越艱辛,仍是甜蜜且眷戀不捨的回憶。
但如何將電影觀作文學?因為情真、實意且耽美,便如同文學中詩的語句,供人咀嚼再三,自尋純淨,更因為導演阿薩亞斯的說故事方式讓人沉緬不願起身,三小時的片長倏忽即過。導演在這部電影中力求精緻,無論是配樂、服飾、場景,不論一枝一葉或浮光掠影,都精心雕琢力求其詳,充滿法國人對藝術人文的自豪內涵,譬如酒窖桶邊試酒專用的Valinch,古樸得令人感動。而阿薩亞斯散文般的編製風格,創作出如吳儂軟語般的法語詩意,以片段片段的編織法,縫綴出世紀末的繁華盛景和世紀初的日薄西山,讓觀眾在眼底重新組合這些美麗與哀愁。但演員是如此重要,或許該從文學中的孤獨談起,無論是查爾斯柏林(Charles Berling)飾演的尚,或是艾曼紐琵(EmmanuelleBéart)雅飾演的寶琳,倦眼回眸中都透露著一股沈默無語的孤寂感,從年輕時候的初識、相戀,到老來回顧和相互依持的擁抱,靜謐、平淡,卻不斷鋪陳出對命運鎖鍊的抗拒與無奈,劇末尚闔眼小憩時寶琳的驚慌直透人心,讓觀眾跟著揪緊了心房,觀畢或掩卷都只存嘆息。
免不了的挑了毛病。三小時的片長,足以演繹一部史詩型大片,可導演或許是過於忠於原著,執意去著墨敘述某些小細節,讓我的專注突然喪失焦點,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譬如寶琳在尚忙於事業而忽略她時,一段或許延續了2、3年的精神外遇,又譬如尚與前妻的女兒在酒吧偶遇的同學,以及與她之間一段曖昧的同性情誼,尚與寶琳的兒子同樣也是在劇尾驚鴻一瞥,露面似乎只為了說明上下兩代之間的觀念差異。問題在於,這幾幕戲的插入有些蠻橫,卻又短暫匆促的消失,前因後果都缺乏說明,讓觀眾不知該將這幾幕戲的重心放置於何處,如果刪除會不會造成損傷?或是讓影片延續得更長一些呢?
靜水流深。《感傷的宿命》不作炫技,不取譁眾,讓故事隨時間的長河靜靜的流,時代或許風吹雲湧,卻絲毫拂不動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許導演阿薩亞斯在訪談中所透露的:「我所關注的並不是電影,而是人的本身」,正為這一部感而不傷的詩意作品下了很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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