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固執,在某些時刻裡,總希望留下屬於自己的紀錄,譬如2009年11月,柏林圍牆倒塌的20週年。
對於生長在5、60年代的我來說,整個政治社會氣氛處於「反共抗俄」的中後期,「鐵幕」一詞是屬於大家朗朗上口的專有名詞,偶而從對岸駕機或游泳投奔自由的反共義士,不僅被當成英雄看待,也可以領取高額獎金。至於在這種冷戰時期的世界地圖上,與代表自由民主社會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相抗衡的,便是以蘇聯為馬首是瞻的「華沙公約組織」,而作為雙方最鮮明的對峙象徵,莫過於橫亙在東西柏林之間的柏林圍牆,即使冒死衝過柏林圍牆之事偶有所聞,但這道圍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其堅固如同台灣海峽般的天險,不僅難以跨越,而且永恆、屹立不搖。
這也便是為什麼柏林圍牆的倒塌在我心中佔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回顧整個1989年,大陸那端的六四天安門事件引發的國際譴責尚未止歇,動盪的蘇聯組織即將解體,整個國際局勢風雨欲來,有股思變的人心持續醞釀。11/9那一夜,電視新聞上看著東西柏林的大批民眾聚集在圍牆兩側,不斷搖撼著圍牆並大聲鼓譟吶喊,當圍牆一片片的被推倒、拆解、敲碎,對照著東德邊境守軍冷然、按兵不動的臉龐,一剎時對民主自由的信心猛然爆發且沸騰如火,一心以為冷戰終結之後,世界和平指日可待。只是那一夜的歡欣之後呢?就如同過了大喜之日,婚姻的考驗才正要開始,來到2009年的現在,這一段東西德的聯姻一走20年,當然有許多慶祝活動,但就在20週年慶的前夕,眾多的疑問不斷被拋出,譬如越發盛行的極端民族主義逐漸分裂當今的歐盟組織,又譬如開放過於突然劇烈,讓生活在前共產社會主義人民至今仍適應不良,種種問題依舊考驗著當今的歐洲及國際社會。
湊緊在這個時分,電影院播放了與東西德統一有關的《11月的孩子》,表面的故事很單純,一位從小由外祖父母帶養長大、居住在東德的少女英嘉,一直以為自己父不詳而母親早已亡故,但從西德過來的文學教授羅伯特卻告訴她有關這座小鎮的某些往事,以及母親曾在西德上過他的寫作課,暗示著母親仍存在世間。這些消息擾亂了英嘉的單純生活,也懷疑起外祖父母的隱瞞用心,更多出許多憎恨情緒,為什麼當年母親會狠心的將自己拋棄?不僅從此音訊全無,甚至德國統一之後也不曾聯絡?為了追問母親的去蹤以及生父之謎,英嘉在羅伯特的陪伴下,騎著機車、千里迢迢的遠赴西德尋找任何可能的消息,但最終揭露的真相卻讓她難以接受,而一路相陪的羅伯特其實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透露,只為了完成自己準備良久的一本書而近距離觀察英嘉。失去一切的英嘉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但真相即使殘酷,也只能坦然接受,所以劇末的英嘉搭車離開小鎮,準備開展新的生活。
正如同分割兩岸的海峽,東西德冷戰圍牆造成家庭、族群的離異,留下的創傷時時只能以謊言來掩蓋,即使1989年後圍牆倒塌,底層的傷口仍難於20年間平復,因此「謊言」與相伴而生的「創傷」,成為《11月的孩子》最重要的元素。不過電影處理的方式有些迂迴複雜,除了跨時空交叉演繹20年間母女兩代所面臨的生命重要抉擇,導演另安排了幾個角色,包括與英嘉母親命運糾纏的二名男子,互相欺瞞,彼此傷害,構建了屬於荒謬歷史下必要的謊言。而從電影一開始即出現的羅伯特,則另屬於謊言的進行式,為了指引著英嘉去發掘真相,羅伯特這個神秘角色先在小鎮中促成與英嘉的意外見面,而後以全知方式帶領著英嘉一一尋覓遍訪關係人,自己則在旁側觀察英嘉的反應並錄音記述,同時也因同情英嘉而滋生了微妙情愫,因而讓電影多了許多戲劇化的情節。老實說,獨自沈坐在電影院的我,對這一點頗為不適,也不認同這種偏「灑狗血」的編劇方式,似乎讓原來往復於相隔20年的時間、空間的層層交叉敘事,因歧異醞釀、塑造的悲劇氛圍,慢慢脫離了原始重心,逐漸傾倒向很熟悉的通俗劇劇情,好不容易凝聚的重力因而鬆動解體,讓觀眾被迫分心去注視這一段強加按耐的感情發展,十分不具說服力。尤有甚者,整部電影採用粗顆粒、冷色調、高反差的攝影和近距離的特寫運鏡,這一致的風格,應該是為了讓觀眾陷入11月份的德國國境,體驗冬日酷寒下幽微冰冷的人心,只是導演用得未免缺乏節制,讓觀眾心情不斷隨之下沈、陰暗,猶如掙不脫的黑色夢魘,即使片尾透露的一束曙光也很難驅散。
《11月的孩子》的導演克利斯蒂安‧施沃喬夫(Christian Schwochow),1978年出生於東德,年方30出頭,這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或許該給予他足夠的掌聲,只是電影有點勉強的碰觸議題,卻仍不脫舉輕若重的青澀滋味,也免不了的讓我憶起同樣回顧這段歷史傷痕的《竊聽風暴》,兩相比較,高下立判。只因為在我心中,即使開放了20年,那沈沈鬱鬱的糾結依舊難解,但到底該用什麼樣的角度來切入、描述這種境況?該重還是輕?嚴肅或是輕淺?這樣的疑問不斷浮現在我觀影的過程,一直讓我騷動不安,也不禁勾起「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書中的永恆回歸想像,歷史,確實時常如此讓我陷入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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