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社會政治氛圍,恰處在大鳴大放的開端,戒嚴、黨禁一一解除,但空氣中充滿不適的鬱悶,各式各樣的暴動、衝撞情緒四處尋找出口。彼時我尚未成家,初步入職場工作,口袋裡餘錢不多,但台灣錢淹腳目的傳說卻喊得震天價響,一時之際可能性大到無限,生機蓬勃。
而台灣電影界的新浪潮從《兒子的大玩偶》之後不斷推湧,並逐漸在世界各大影展崢嶸,1989年的《悲情城市》達到了高峰。只是一向不算關心政治議題、採明哲保身姿態的我,在228仍算是個初開禁忌的當時,怎麼樣都無法在這部電影中找到感動,對電影的記憶,頂多只是梁朝偉飾演的文清愁苦的眼神,在暗歎一個家族的衰敗之餘,倒是學會了唱那首屬於落拓江湖的台語老歌:惋嘆人生多憂愁,哭調ㄟ來亂唱......
時間一晃20年過去,兩次的改朝換代無煙無硝的和平渡過,只是這種氣氛有點虛浮,無論是誰當朝、誰在野,怨恨依舊持續累積。這一股難以消弭的對峙怨氣,近日來匯聚在當今上台後一年的517,讓同聲一氣的群眾交換取暖並用力吶喊。很不幸的,我居住在歷次群眾運動一定會經過,或甚至集結的市中心附近,這一天為了外出買咖啡豆,非得擠進人群中搭捷運前往,在西門鬧區稍逛了逛(這裡只有逛街逍遙的年輕群眾),攜回一本很早便想重新閱讀(我用閱讀而非觀看)的DVD。進入這個時代的我,已是兩鬢稍見斑白,成家育子且稍有資產,佔據一大群安逸的中產階級中的一小部份,對政治依舊冷感。不,更冷感,當一個人從敲鑼吶喊、熱鬧滾滾的群眾中擠身而過,只為了買一磅非生活必需品的咖啡豆時,還有什麼比這種更冷感的入世態度?
但壓在一只輕盈光碟上的《悲情城市》卻是沈重的。小孩對於老電影感到好奇,我猜想是因為228觸碰的禁忌議題,嚷著要看。所以我們看,一家子,已經完全失去20年前觀看的記憶,但從片首新生兒呱呱墜地的啼哭聲中,陡地乍響出主題音樂,我的心,不知為何也跟著砰然悸動,望上,很不爭氣的衝撞眼簾,那些淡忘、卻隱藏發酵的感情一湧而出,隨著2個半鐘頭的片長不斷收緊、糾結,不是目前被推擠到最前端的政治因素,甚至也不是悲情,純粹只是漂浮於亂世的人與人。
便譬如影片中兩位主要敘事者,家族老四聾啞的文清,以及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寬美,以無聲的方式,交換在一張張便條紙上,默默紀述時代的變遷。見證看在眼底,苦在說不出口,當人際之間互不信任、讓仇恨愈演愈烈時,這一段劇情請所有的人謹記於心:文清因為無法言語,被追打外省人的本省人擠迫在火車一隅,面對棍棒利斧的逼問,倉皇吃力的用台語說出「哇系台灣郎」,但不輪轉的台語完全不被認同而差點斧頭便砍了下去。這一幕,寫實的印照60年前民眾被挑動情緒下的無知,卻悲哀的在60年後依舊發生,到底用什麼能界定台灣人?台語講得好與壞?又有誰有資格來界定誰是台灣人,或誰不愛台灣、誰又最愛台灣?電影外邊隔著拒馬對峙的兩端,能不能解讀此事的荒謬?如果拉高視野,那一道細細的拒馬遑若無物,誰知道哪一邊是哪一邊?如果拉長時間的視野呢?
20年前九份山城讓侯孝賢選中時,山色海景如同景中的人物質樸得叫人感動,但在酒宴歌席下隱然騷動著20年後無法避免的商業入侵。電影不僅記載了一段歷史,也記載了台灣生活一段可供緬懷的時代。鏡頭並不悲情,但滿懷同情,攝影機總是隱藏在不顯眼的一角,讓觀眾重新組合屬於自我的情緒。最後一幕長達數分鐘的鏡頭,從隔一扇門的角落注視家族殘餘成員的用餐,狂暴易怒但努力支撐家族的老大因鬥毆而死,老二徵調南洋打仗一去不回,老三遭陷害被關後放回來發瘋,老四呢?我一定會記得這一張劇照,
面無表情的文清、寬美,以及他們不懂人世悲苦的小孩,面對已知的未來、抓住僅有的時刻,留下這張全家福,三日後文清再度入獄。所以在那段長長的鏡頭中,李家三代獨留下老父、婦女和小孩,沒有支撐家族的男丁,或許哪一天老二會從南洋回來,或許老四會再度被釋回,但在風暴平息之前,生活仍得沿續,靜候,等待。
歷史一向充滿乖張的錯誤,而我一再陳訴我渺小的願望,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從歷史中學習,為的是不再重蹈這些錯誤呢?本文已同步發佈到「電影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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