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為何而戰的疑惑,同樣發生在我閱讀《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的時候,只能不斷的回顧,在我不怎麼完整的國際觀中搜尋,那無煙無火連塵硝都稱不上的戰事如何發生。只是歷史上的戰爭何其多,死亡的生命猶如一頁一頁的統計報表,如何看、如何記數、又該如何去反省、自思?
1982年初夏,以色列決定揮軍入侵黎巴嫩,廓清一長約40公里的安全帶,以避免遭受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飛彈威脅,這項行動史稱「第五次中東戰爭」。在國防部長夏隆(Arik Sharon)的構想中,若能直接攻佔貝魯特,與基督教同盟巴席爾(Bashir Gemayel)締結合約,便能一舉肅清黎巴嫩境內的反對勢力。由於這戰略僅有夏隆及少數高階將領知道,所以當以色列國防軍(IDF)快速前進到貝魯特外緣時,似乎陷入了泥沼而動彈不得。兩個月後,經國際介入調停,巴勒斯坦武裝部隊同意撤離到突尼西亞,IDF也保證不再前進貝魯特。同一時間,長槍黨(Phalangist)民兵領袖巴席爾,憑藉著無比倫比的親和力與吸引力,當選為黎巴嫩新任總統,和平似乎指日可待,但突變驟生,就在他發表當選演說時慘遭刺殺。當日下午IDF立即進軍西貝魯特,該地環繞著薩布拉(Sabra)及夏蒂拉(Shatila)二座巴勒斯坦難民營,傍晚時分,在IDF曳光彈的照明下,長槍黨人藉著清除游擊武裝份子的理由大舉侵入難民營。入侵的前2日槍聲頻傳,第三天大批驚恐的婦女逃向外圍的以色列軍隊控訴,大屠殺的真相才坦漏在世人面前,實際死亡人數不明,但估計無分男女老幼總數超過3000人!這消息舉世震驚,各地抗議示威不斷,以色列迫於情勢只好展開調查,軍事強人夏隆因「該作為而不作為」下台。
在這一場戰事中,導演阿利.佛曼(Ari Folman)正是包圍貝魯特的IDF士兵之一。返鄉回復到正常生活後,有天和友人Boaz在酒吧聊天,Boaz提到經常困擾著他的惡夢:一群沿街狂奔、口沫四散的狂犬,停留圍繞在他居處的樓下狺狺而吠。當夜他們沒能獲得結論,但猜想可能是當年參戰留下的陰影,只是阿利.佛曼捫心自問,驚訝的發現這一段記憶他竟然選擇性的遺失了。從精神醫學和心理學的角度看,為了處理自我與現實關係,以減除心理上的挫折和痛苦,潛意識裡會進行多種自我保護的方式,術語稱之「心理自衛機轉,Defense Mechanism」,「遺忘」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對阿利.佛曼來說,出征時如歌的行版、拖曳而降如煙花隕落的曳光彈、迎面湧出臉露驚恐的婦女,一切都相互銜接不上,都只是如同電影分鏡般殘破的片段。他決定刨出這段記憶,和心理醫生約談,一一拜訪當年的同袍戰友,希望挖掘、拼湊出20年前在戰爭和大屠殺面前的自己。
這些史實和源由,在我踏入影院時一概不知。保持空白心靈的我,一步步跟隨著導演阿利.佛曼抽絲剝繭,慢慢撿拾一塊塊不完整的史實拼圖。只是首先面臨,而且急須解決的疑問是:為什麼是動畫?戲院售票小姐向我確認:「你知道這是動畫吧?」,我點頭,卻不覺莞爾,莫非我年長得不似看動畫的人嗎?根本上,這是一部紀錄片,所以拍紀錄片起家的阿利.佛曼非常瞭解,如果以一般印象裡的紀錄片方式呈現,對觀眾來說可能太過無聊,況且當時的影像資料在20年後實在不易蒐集。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對他來說,就像一場存在於記憶深處的超寫實夢境,難以和現實記憶相連結,選擇動畫的方式可以讓他隨心鋪陳夢中景象,也能更自由的表達對這一場殘酷事件的個人觀點。他在訪談中如是說明:「我的內心開始渴望用不同的方法來處理紀錄片,動畫呢看起來像是很主觀的創作,它能讓我從傳統紀錄片的約束中得到解放。」
也因此觀眾才能跟隨著導演的夢,走過那不可思議的戰場:運兵船上的喧鬧舞會、巨大的女體與救贖、沙灘日光浴與BBQ、喧鬧的停機坪和驟然空蕩的機場大廳、坦克上的春郊和狙擊、如同點燃炮竹般的連番轟炸、如煙火隕落的曳光彈,當然,也包括了槍林彈雨中的華爾滋,這一切,都是只能以動畫方式呈現的荒誕影像,也都是導演記憶深處一幅幅超寫實的畫面。當IDF軍隊進入西貝魯特遭受武裝游擊隊襲擊,完全分不清槍彈到底從何而來的士兵,被壓制在道路兩側難以還擊,其中一位士兵搶奪了隔壁同袍的機槍,跳出藏身處後瘋狂的向四周掃射,隨著到處彈跳的回擊子彈和碎石變換步伐、舞動身體,毫髮無傷有如神魔附身的乩童,背後則是大幅已遭刺殺身亡的巴席爾競選海報。這完全脫離現實的畫面,深深印刻在導演眼底,猶如一曲毫無詩意的華爾滋舞步,也構成阿利.佛曼對戰爭紀錄的全知觀點:殘酷、突兀且荒誕不羈,無論是人身、意志、時間都被扭曲,凍結、凝止、永恆,或可荒唐的稱之為美,但底層全是冷血。
導演阿利.佛曼的好友Boaz在戰場不願開槍殺人,所以當夜行軍進入一座小村鎮時,被驚醒的狗四處狂吠,長官命令他將狗全數射殺,總共26隻,20年後成為夜夜驚擾他的惡夢。另一方面,同樣也是近20年後的2001年,當年因國際譴責而下台的夏隆,當選為以色列總理,兩相對照十分荒唐。對我來說,中東這一塊戰火頻仍的地區,無論是過去歷史或現代情勢都十分陌生,對於從未歷經戰事的我,所謂戰爭,圖的不過只是生存權還是什麼。但一部動畫片渲染的風景再怵目驚心,觀眾心理上仍認知這只不過是動畫,沒什麼了不起,不需要太緊張。所以來到片尾,當年輕時候的導演阿利.佛曼步入難民營,瞠目望著奔向他哭訴、嘶吼、揪捶心肝的婦女時,鏡頭陡地切換,直接摘取了CNN的歷史畫面,巷弄裡死屍橫七豎八的堆放,牆頹屋倒,蒼蠅四處飛舞停留在死亡兒童的臉上、唇上,所有的觀眾,如我,無比震撼的怵然驚醒、驚恐:原來戰爭是真實!原來死亡是真實!臉色蒼白的癱在椅上久久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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