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著名的威士忌品評家,查爾斯麥克林(Charles MacLean)應該時常被問到如下的問題:你心目中的最佳酒款是什麼?這個可能因地、因人而異的答案,在電影《天使的分享》中並未被正面回答,而是提到一座已經消逝的蒸餾廠「Malt Mill」。這座位於蘇格蘭西側艾雷島(Islay)的小酒廠,早於1962年便已關閉,原址目前為拉加維林(Lagavulin)的接待中心,不過叫人驚訝的,拉加維林的母公司 — 國際最大酒商帝亞吉歐(Diageo),就在電影上映期間於2012年6月突然發佈消息,宣稱在拉加維林的酒窖中發現一瓶Malt Mill於1962年所蒸餾出來的新酒,這種如夢似幻的情節,或許只有電影可勘比擬。
細數長達數百年的蘇格蘭威士忌歷史,酒廠的盛衰興亡一向與供需平衡息息相關,而全球政治、經濟的影響也不可忽略。由於威士忌需要長時間的陳年,無法在增加產能後立即填補供應缺口,以至於產業的起伏波長動輒以1、20年計。如果我們快速瀏覽威士忌產業,在1890~1900年期間堪稱最大的爆發期,總計誕生了33座新酒廠,以此進入20世紀,蘇格蘭共擁有驚人的142座麥芽蒸餾廠以及19座穀物蒸餾廠。不過這種盛況只是曇花一現,大量生產下供需失衡,兩次世界大戰以及美國於1920~1933年的禁酒令則足以致命,導致超過50座酒廠被迫關閉或休停(mothballed)。這種慘狀於戰後隨著經濟復甦而緩慢恢復,休停的酒廠重新生產,新興酒廠開始創立,而歷劫重生的酒廠則更新設備、擴大產能,到了70年代又是繁盛景象。可惜隨後石油危機爆發,全球經濟重挫,從70年代尾到90年代初,高達22座酒廠紛紛關廠。不過到了20世紀晚期,威士忌的需求又隨著新興國家的經濟成長而大幅增加,以至於今日的我們可以親眼目睹年產量1300萬公升的超大型新酒廠的成立,以及許多籌備中的興建計畫,產業一片樂觀,呈現自19世紀末以來第二度大爆發的榮景。
但處在威士忌酒業邁上坦途、前程似錦的中的我們,怎麼反而有一絲淡淡的哀傷?
我常以為威士忌喝的是對逝去光陰的緬懷。當我們開啟一瓶年份10年的威士忌,我們稱之為年輕基本款,但可曾想過桶中歲月已荏苒超過10載?在這期間人與事又發生了多少變化?何況與我們相距最近,那些消逝在80年代的酒廠,一晃也是三十多年過去,快速、驚人且無法挽回。幸而酒依舊在,靜靜的躺在橡木桶中,無視逝者如斯的時光一寸一寸流逝,也無視世局變幻,即使酒廠已經休停、關閉、甚或拆除,依然存在於悠長的時光中緩慢吐納、養成,也因此存在於我們的記憶中。所以我們一方面期待新興酒廠的茁壯,一方面懷念Port Ellen、Brora、Rosebank、Lochside、St.Magdalene,和其他許多熟悉,卻難再目睹、親臨的蒸餾廠;我們因著某些傳奇故事 — 故事提到某人某時在某地方小酒專挖到塵封多年的老舊裝瓶,所以在都市角落的菸酒專、巷道裡的甘仔店去尋幽探訪,或乾脆在網路、國際拍賣市場廝殺,無非就為了啜飲這沉睡多年的記憶,即使記憶或因吸收過多的橡木桶風味而顯得苦澀,我們依然滿懷感激的讓苦澀在口舌中流轉,再誠敬的嚥下。
對於我最喜愛,也是全世界酒迷最希望復廠的羅斯班克(Rosebank)來說,不僅酒廠拆除整建成連鎖餐廳,蒸餾執照也早已被取消,所以沒有任何復廠的可能。有此一說,在威士忌景氣大蕭條的8、90年代,聯合酒業UDL在手中兩座低地酒廠格蘭昆奇(Glenkinchie)和羅斯班克之間,必須選擇關閉其中之一,而羅斯班克(我喜歡翻譯作「玫瑰堤岸」或「薔薇河畔」)這名字太美麗、太夢幻,無法讓人聯想到凜冽的蘇格蘭,所以美麗成了錯誤,名字背負原罪,酒廠也因此在1993年永遠的關閉。又有此一說,因為羅斯班克酒廠過於老舊,鄰近的世界上第一條人工修通的運河Forth-Clyde又年久失修,和格蘭昆奇美麗的低地鄉村風光比起來,顯然不利觀光。只是歷史時常充滿惡意的玩笑,十年之後命運更迭,運河翻修成佛克船舶接駁輪(Falkirk Wheel)而成為觀光景點,羅斯班克在多年後再添一抹悲劇色彩。
不過即使上帝關了一扇門,卻開了一扇窗,威士忌大蕭條的黯淡燈火,幽微的照亮今天單一麥芽威士忌的盛行。話說在80年代以前,絕大部份的酒款都是由麥芽和穀物威士忌勾兌而成的調和式威士忌,蒸餾廠將酒賣給調和商作出調和品項,而單一麥芽威士忌僅罕見於格蘭菲迪(Glenfiddich)、格蘭利威(Glenlivet)等酒廠。當景氣欠佳,調和商不再對蒸餾廠下單,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些對調和風味較不具影響力的酒廠,假若產量小、酒廠又位於交通不便的邊陲地帶,更成為被犧牲的對象。面對這種嚴酷的考驗,蒸餾廠除了熄火關燈之外,另一個選項便是自行裝出單一麥芽威士忌。因此格蘭冠(Glen Grant)、麥卡倫(Macallan)和格蘭傑(Glenmorangie)開始逐步裝出單一品項,當市場上的裝瓶種類持續增多,消費者也開始認識並逐漸認同。到了80年代初,這種裝瓶方式已然形成一股潮流,而來到90年代則勢不可擋,時至如今,誰知道「單一麥芽威士忌」竟成為威士忌的最佳選擇?
只是對於那一座座無法熬過景氣寒冬而永遠消失的酒廠,我們的懷念和遙想,便如同威士忌大師吉姆莫瑞(Jim Murray)在他的著作「威士忌聖經Whisky Bible」對羅斯班克所發出的欷噓一般:「全世界10座最佳蒸餾廠之一……已關廠,如果上帝存在,相信總有重新開張的一天」。(附記:1993年關廠的Rosebank蒸餾執照已經取消、酒廠夷平整建為連鎖餐廳,所以並無復廠可能,不過鄰近Falkirk蒸餾廠的新建計畫已獲准,希望有取代Rosebank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