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赤壁之浪漫，莫過於蘇東坡的這一闕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吳宇森的《赤壁》，讓我懷疑是否將鏡頭完全聚焦在周公瑾身上來複製此種浪漫，至少在真正赤壁之戰尚未開啟的「上」篇是如此。
星期假日拗不過家中兩位家長的決議，有點勉為其難的上電影院看《赤壁(上)》。我的習慣不好，對於鬧烘烘的商業大片，以明星、記者會以及各式各樣的花絮包裝出來的結果，很先入為主的暗暗隱藏了反感，加上上映後網路傳出的「笑話」不少，「三國演義」一書又自小唸過不下十數回，自然心中成見早定。果然從開場的火燒新野、「劉玄德攜民渡江，趙子龍單騎救主」，到「孔明用智激周瑜，孫權決計破曹操」，有許許多多大小不一、或輕或重的情節與記憶不符，小列於後：
- 甘夫人在長板坡一役中並未死亡，趙子龍也未負傷，劉玄德擲阿斗買人心的重要一幕怎不見了？
- 同樣不見的還有張翼德大鬧長板橋，喊聲嚇死夏侯傑，他的重兵器丈八長矛呢？
- 關雲長怎麼老採步戰，赤兔馬失蹤了？又何曾在攜民渡江時遭擒獲釋？
- 「諸葛亮舌戰群儒，魯子敬力排眾議」這麼精彩的一齣文戲，竟濃縮成幾名文官的唉叫哭嚎，令人扼腕；
- 周瑜不在赤壁練兵，在鄱陽湖，手下大將甘寧，字興霸，水賊出身，從未有甘興此一號人物；
- 周瑜訪劉？何曾發生？更甭說趙子龍摔角、關雲長教詩經、張飛書漢隸和劉備織履了，劉備斯時應與公子劉琦在江夏，關雲長守夏口；
- 被曹操誇稱「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孫權，怎一付優柔寡斷的孱弱模樣？
- 曹操幸好漁色？小喬這一幕最是有趣，諸葛亮以曹操「銅雀臺賦」中的「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來激周瑜，《三國》作注曰：「『二喬』即『二橋』，原是指兩條橋」；
- 八卦陣？第84回「陸遜營燒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陣圖」用八陣圖困陸遜，第100回「漢兵劫寨破曹真，武侯鬥陣辱仲達」以「八卦陣」與司馬懿鬥陣法，但從未出現在赤壁；
無須再多細述，許多細節部分若無關宏旨刪去可以，這本來就是改編者的權利，只是仍禁不住可惜，某些深植人心的好戲都叫割捨，即使不是正史，可電影中的加油添醋又為哪樁？
三國風流人物眾多，每一則故事都精彩，赤壁之戰又是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也是魏蜀吳三分天下的決定性戰爭，二千年以來都是墨客騷人樂於載述的傳奇，所以吳宇森自述：「我想拍一部電影，能夠展現中國人的精神、文化、勇氣和善良，『三國』是最好的載體，之所以最青睞赤壁大戰，則是因為這場以弱勝強的戰爭包含了高度的智慧和團結的力量」。從電影的角度出發，易拍也不易拍，易拍者，《三國演義》早已將劇本編寫完成，不僅人物個性鮮明活潑，且劇情緊湊毫無冷場，只要投下足夠的資金和技術，無須多編故事，照本宣科的就能拍出類比於《魔戒》的大戲。可難拍者也在此，赤壁太知名了，人人心中早有一部演繹方式，每個人物都各自解讀，所以我的諸葛亮絕不同於金城武，三國第一猛將趙子龍怎面色黝黑似村野匹夫？江東美女小喬未免不夠纖細，風流倜儻的周公瑾怎一臉陰鬱渾似《色戒》裡的易先生？要批評太容易，想建樹太難，吳宇森坦言把三國人物拍得更人性化和生活化是他對《赤壁》的要求，希望《赤壁》不再是兩千年前的故事，而有現代精神包含在其中，出現的成品便是遭眾多觀者晒笑的對白。
這樣的拍法不算過錯，電影必須要有一個中心焦點，《三國演義》裡的焦點人物當然是諸葛亮，換到《赤壁(上)》成了周瑜，我有點小人的設想，電影不能沒有明星，梁朝偉扮周瑜年紀是太大了點，可在這部片中算是最大牌，稱之第一男主角絲毫不為過，先前曾傳說由周潤發飾演，不將光環圍繞著他又該誰？所以單單「亮相」一幕，便足足吊了觀眾好幾分鐘的胃口。不過根據正史《三國志》所載，周瑜「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唯與程普不睦」，而後「普後自敬服而親重之，乃告人曰：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可以證實周瑜確實謙虛寬容，而赤壁之戰中雖諸葛亮出使東吳、說服孫權，讓聯吳抗曹的形式成立，但戰役的實際指揮者仍是周瑜。只是為了增添故事可看性，在羅貫中筆下周瑜成了心胸狹隘、忌賢妒能的小氣鬼，連主戰的決心都是諸葛亮利用小喬激將出來的。毛宗崗在評點周瑜時言：「周瑜非忌孔明也，忌玄德也。孔明為玄德所有則忌之，使孔明而為東吳所有則不忌也，觀其使諸葛瑾招之之意可見矣」。從這些考實的立場看，《赤壁(上)》立意從周瑜的角度切入，並輔以小喬作戲劇舖陳，視其餘眾將包括劉關張都只是背景人物，似乎有吳宇森的用意在。
小說創作自然離不開虛構，《三國演義》向稱七分史實，三分虛構，但得虛構得合乎邏輯和人物性格，對某些人物的描寫，「欲顯劉備之長厚似偽，狀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魯迅語），確實是太過。再多查考一人好了，讓劉備讚賞「一身都是膽」的趙子龍，正史野史都沒明確交代出生時候，但首次露面是在《三國演義》第七回救公孫瓚「一個少年將軍，飛馬挺槍，直取文醜」，時為初平2年（191年），再年輕也應有18歲，到了建安13年（208年）的長阪坡大戰約莫已35歲，大陸演員胡軍扮演那位面目藜黑的將軍，雖不是大家印象裡「銀盔銀甲白馬銀槍」的帥勁，卻老老實實、勤樸誠勇得令人感動。
無論如何，《赤壁》的拍攝意圖絕對是商業，劇本對白中添加如諸葛亮的幽默詼諧其實無傷大雅，至少比諸如《滿城盡帶黃金甲》、《夜宴》等叫人容易接受得多。但問題在於，吳宇森一方面想往考實的方向走，一方面又不得不遷就商業，馬上呈現兩面不討好的窘況，所以奔逃至江夏的劉關張或許果真一身襤褸，剔除掉摔阿斗、長板橋上的猛張飛，以及諸葛亮舌戰群儒的口舌交鋒，有向戲劇性告別的意味，可又隨意添加了，譬如完全不考實的孫權獵虎以及曹操小喬，還有令人大打呵欠、看得莫名其妙的好長一段「八卦陣」，很清楚的只為國際市場，用來展現激烈打鬥中、以慢動作鏡頭著稱的標準吳電影暴力美學。這種種相互衝突的編劇方式，讓電影突然多了許多新風貌，卻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三國故事。簡單的說，吳宇森在《赤壁(上)》中，著重刻畫的是周瑜，是屬於「三國周郎赤壁」，因此削弱了其他角色揮灑的空間，於是諸葛亮有點搞笑、劉關張鄉野鄙夫、曹孟德一介奸相、孫仲謀優柔寡斷等等，其餘祿祿諸將皆不足敘，都只不過是樣板人物或龍套角色，我很懷疑接下來該怎麼演，兩軍對峙的水戰陣勢已經擺開了，後面的幾齣好戲包括群英會、蔣幹盜書、草船借箭、黃蓋的苦肉計、龐統的連環計以及曹操的橫槊賦詩等，更別提孔明借東風了，會不會又是周瑜詫異的問：「這你也懂？」，而裝神弄鬼的諸葛亮點頭含笑稱：「略懂」呢？
不管怎麼說怎麼演，《赤壁(下)》好像在年底即將放映，我們家兩位對於我的批評先撂下狠話：到時候我們兩個人去看，你不准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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