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大半輩子的賴瑞，大概從來也沒想到他會落到這種地步。這個已邁入中年、在大學裡教授物理的鄉愿好人，原來一心一意只渴望在評鑑中取得終生教職，卻陷入收受賄賂或被告毀謗的兩難處境；回到家老婆告訴他要跟他的朋友跑了，而且在談判中，悲慘、軟弱的他毫無抗辯能力的被一腳踢離家門，只得到汽車旅館暫住，與他一同遷出的還有他長期賴家、精神略異、且惹事生非的老弟；一對兒女中，即將參加猶太成年禮的兒子雖接受傳統教育，但上課不專心、哈麻，欠債還不出錢而老被同學追打，長得有點抱歉的女兒則一心想整容。工作、家庭的種種問題紛沓而來，搞得賴瑞焦頭爛額，時常在夢中驚醒、嚇得冷汗直流。不過上帝伸出了援手、事態似乎有了微妙轉圜，老婆的「姦夫」居然意外車禍死亡，讓他得以男主人身份重返家庭；昧著良心更改學生成績後，那筆藏在信封裡的賄款剛好讓他度過難關。可就在塗改成績的剎那，醫生來電，口氣中透漏了健檢結果有異，而鋪天蓋地的龍捲風在毫無所知的學生眼前touch down，即將橫掃小鎮，銀幕陡黑、眼前一片漆烏，電影到此為止，這位扮演了大半輩子的好人到底犯了什麼錯？而他篤信的上帝，為他犯下的小小惡行宣判了什麼？
和小說、文學相較，電影之於我，屬於輕鬆簡短許多的知識(或藝術)擷取方式，只需在一段時間內堅定心思、提高注意力，努力記述句中角色隨時可能釋出的重點對白，又或隨時接受導演可能給予的感官震撼，便可以在短短2個小時中有一定的收穫。當然，我是以「文以載道」的方式去觀看，隨著電影的搬演確立導演的主軸意圖，據此去剖切、分析和破解，至少滿足個人的念想，雖違背了電影發展的娛樂初衷，但很樂此不疲的繼續從事。只是如此一來，一旦因放鬆心情享受，便因難於捉摩到自以為應得的「收獲」，而不免在電影結束時分大驚失色，並開始深自懺悔，急急忙忙的重新在腦中將電影串連一回，此之謂「覆子」(圍棋語)。
《正經好人》正是一部容易教人鬆懈在導演狂想中的電影，不過開始的「楔子」未免太引人注目而提高警覺，直到進行了1/3左右，才真正鬆開皺起的眉頭，放心躺下，跟著影院中不多的觀眾一齊開懷大笑。為什麼會選中這部？一直以來，我有一套自己的選片原則，大製作大卡司的主流商業片不看，獨立製片但主題狹隘者(譬如愛情)不看，東篩西撿下，其實所餘無多。這片列「好人影展」三部之一，對於一向以「嚴肅好人」(原片名A Serious Man)自居的我有莫名的吸引力，不過原先預想這該是部探觸內心幽微深處的電影種類，必須嚴肅看待，不可掉以輕心，而一開始 – 後來方查知 – 發生在波蘭的「楔子」讓我突然不知所措，大雪天裡死而復活的故事，在異國語言中產生一股妖魅氣氛，一度叫我差點兒離座探問是否走錯了廳院，也讓我誤以為這會是如同《大法師》一樣的宗教恐怖片。進入主題後，隨著賴瑞一連串的衰事臨身，包括超級諷刺的學生意圖更改成績事件(家長找上門來：「送錢是東方傳統禮節，不過你收了錢就必須辦事，如果提到『賄賂』兩個字則我要告你毀謗」)，逐漸鬆弛了我的戒心，恣意浮沉在編劇塑造出的各式冷面笑果中。只是，慢著！柯恩兄弟豈是如此易與，會讓我們這樣一笑置之？
對我來說，電影最大的困難可能是猶太教義，只得先放下不管，不過賴瑞在困阨臨身、試圖尋求解答的幾位Rabbi – 指的是猶太族群裡的精神領袖 – 卻讓我有一股不安的熟悉感。第一位Rabbi(隨著一記低音重擊聲，柯恩兄弟在提醒觀眾得注意了)仍在見習中，完全搞不清楚賴瑞的問題，只一概用隱喻方式(停車場的風景=人生風景)來胡混；第二位Rabbi(又是一記低音重擊)玄之又玄的講了一個有關牙醫的故事，但故事上天下地無始無終，隱藏的涵意只招來更多的迷惑(我承認我也聽不懂)；第三位Rabbi(咚！)是大家公認的智者，但因為太老了，不再輕易為人解答疑惑，好不容易取得通報，秘書過去低語，回來後說他太忙了，無法接見，但忙什麼？忙著坐在桌前思考。我的騷燥不安來自對Rabbi的懷疑，「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有一段極富寓義的故事，書中的長老，便如同Rabbi一樣，是城鎮裡最重要的宗教精神領袖。當佐西瑪長老病故停柩於教會內，隱隱約約的氣味讓前去悼念的村民嗡嗡的討論，一開始只是微小低聲，而後逐漸譁然加大，原來長老的屍體在短時間內居然釋放出腐屍臭味。聖人去世後確實會發出屍臭味，這一點大家都同意，但不至在短時間內發生，唯一的解釋是對長老智者身分的爭議。針對「聖性」引發的批評聲浪，不僅讓教會緊張，也震驚了整個城鎮，當眾人一心以為明燈指引的精神領袖墮入凡塵，芸芸眾生得依靠什麼？
不僅是我，賴瑞同樣對Rabbi產生懷疑，而這種懷疑更擴大到整部影片的主軸：賴瑞到底犯了什麼錯，以至於他的上帝要這麼對付他？我不知道賴瑞是不是「正經好人」，但他確實是一位「嚴肅好人」，至少他時時遵奉著古典禮法和猶太教義，並且努力維持與人的合諧，小奸小惡頂多偷看鄰居裸體日光浴、並在夢中幻想和鄰居作愛。諷刺的是，這麼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賴瑞，並無法得到應有的讚譽，反倒是將他老婆搶走、把他趕離家門的「姦夫」(他的語音是如此親切柔軟、極富磁性與引導性)，在車禍身亡的追思會中，老Rabbi懷念他說他是a serious man，人死或許為大，但聽在賴瑞耳中應該相當尖銳吧！
電影開場序詞為這部片下了個註解：「人生不過是隨遇而安」，但隨遇之中是否能安，電影裡並未給予答案，倒是老Rabbi最後給完成猶太成年式的兒子開示：「孩子啊！你要注意，當你所相信的一切證實是謊言，當你所有的一切瞬間飛灰煙滅，你該怎麼辦？」這句話道盡了電影裡潛伏的猶豫不安，一如人生的真實寫照，所謂價值觀、常規、信仰、宗教，絕非一成不變，更不是無從打破，只是破碎的瓦礫能重建些什麼？有沒有一定得堅守的底限？與「楔子」相呼應，柯恩兄弟在電影末留下一個伏筆，那巨大、漆黑的龍捲風顯然即將摧毀一切，而賴瑞即使能躲過外在風暴，還有內在的健康問題得擔心。噩運永恆存在，人生繼續運行，賴瑞在黑板上書寫的數學公式，全屬測不準，薛丁格的貓依舊半死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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