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善美戲院的放映室外,擺放了一桌的海報、文宣及紀念商品,電影結束後,工作人員遞給觀眾小小紙張,希望觀眾能寫下觀感意見並張貼於牆上。我漫步踱看,熱情的觀眾將兩面牆貼上不少鼓勵。我怯於明白表達感情,沒寫下一字收存起來,可返家後立即在噗浪上告知親朋好友:「如果你整年都沒看過任何一部國片,那麼絕不容錯過這一部讓我從頭感動到底的電影…….」
更明確的是,我從頭感動至淚眼昏花到尾,完全不知所以的,甚至在開頭二娘在小吃店內生產的一幕,我的淚水便流了下來,莫名的憶起十幾年前當小孩出生時,我的涕淚縱橫和不知所云。其後沿著劇情發展,大媽因黑面重病住院、端著送飯而崩潰一幕,我蓄積已久的情緒也隨之潰決,淚水趁著觀眾稀少而恣意流下,出場、紅著眼,在漫步去「蜂大咖啡」的路上,得非常小心的不讓路人看出。
但終究,以劇情、人物而言,這是部很容易拍濫的故事:16歲的叛逆少女、不孕的大媽、曾混跡黑道的二媽、入贅的老爸、自閉症叔叔,全因少女的未婚懷孕而讓彼此的生活方式陷入未知,再加上黑白兩道的保護費對峙,以及老爸的重症末期住院,可說包含了一切灑狗血的元素與可能,放在電視劇裡,會是一播經年、九命怪貓型的鄉土連續劇,而放在電影,如果劇本散漫、多一些文藝腔對白、導演無力無心指導、演員挑選不洽當,也可預期的成為陳腔俗調。但導演張作驥讓一切都活了過來,素人演員更讓平凡、通俗的劇情充滿生命張力。從飾演16歲少女來春的李亦捷開始,或有人批評身為新人的她演技略顯生澀,但我看到的是一個和我小孩同樣年齡,在大人的身體裡裝個童稚心靈的青少年,用簡單的面向去觀看家庭內外的世界,胸中滿溢著吶喊以及難以控制的放肆,旁白的聲音時而嬌蠻任性,時而粗聲厲氣,一直到年輕的身體裡裝了個更年輕的生命,方才沉澱而逐漸圓融。大媽是全家的主控重心,維繫著經濟與家庭內外大小事,頤指氣使著老爸黑面,讓他收攤後一杯一杯的把酒灌入身體,只能藉醉後亂性的大唱改編版「家後」。只是大媽看似強韌的生命力,卻在黑面重病住院後,猶如緊繃的琴弦斷裂,無能、無助的緊靠在二媽身邊,而一直依附著這家庭生存的二媽,挺直了身子挑起重擔,不提浴室裡抱著大媽、裸露的後背那一大片帶著過往故事的刺青,熱炒店內黑道因爭奪地盤而劍拔弩張時,她毫不猶豫的搶過手槍、伸直手臂朝著天花板開了一槍,在簌簌飄下的粉塵中,震懾住的不僅僅對峙的兩方,也包括了坐在一旁的來春,以及坐在觀眾席的我,瞠目暗地喝采。
只是「愛」在哪裡?從何而來?少女來春完全不懂,兀自扁著嘴、睜大了眼,憤怒的叫喊「沒有人了解我!」「我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你們只會罵我?」「為什麼不關心我?!」這些永恆存在於16歲青少年心中對成人世界的質疑,讓我心揪著、淌著血擔心,害怕她會傷害自己來傷害親人,當她跨過陽台一躍而下,每名觀眾的心中都被針刺了一下。其實汲汲於營生的大人們更不懂,習於用粗聲責罵替代關心,而關心又等同於愛,所以底層即使滿滿鋪著承接的軟墊,外在仍得撐起大人的威權,時時橫眉豎目厲聲出口,完全不懂表達。在這台灣家庭的縮影中,親情猶如一張大網,將每名成員緊緊包住,或者是束縛限制,又或者是支撐。但我們跟隨著年少的來春,從初期的哭泣、斥罵、自責、拒絕,到默默撫著逐漸脹大的肚子,以及挺著大肚子帶領著自閉症叔叔去銀行開戶、坐火車到東部尋找腹中生命的父親,家庭的束制力量緩緩鬆解,那些生澀無從發洩的忿怒和怨恨,都逐漸的消散。父親黑面住院、大媽崩潰,叔叔時而發狂、親生母親終於透漏不為她所知的過去,這種種紛沓至來的家庭和細節,終讓來春了解生命的面相如此之廣,或許還無法理解全部,但至少有一股蘊藏的力量,暗暗支撐、撫慰並保衛著她,稱之為「愛」。
電影剛入圍金馬獎14項獎項時我便去觀看,揭曉後僅獲取其中之4而讓我小小有憾,對於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分開給獎的方式更叫我不解:導演執導能力有限,但幸賴其他輔佐因素讓影片以最佳方式呈現?還是導演能力精湛但遭其他因素拖累導致影片有所欠缺?但小缺陷總是存在,譬如熱炒店內那張「不祥桌」來的客人從事的禮儀師業,有種搭便車的便宜感,又譬如電影前後來春與母親同樣在店內生產,而第一胎又如此順利,安排得不算自然;自閉症叔叔的表演方式讓我不怎麼舒坦,挺著大肚子的來春站在紛飛的鴿群中,讓我一直擔心著會不會感染什麼疾病。可終究,叔叔的畫、外公的拳、妹妹的板著臉,甚至連西門町的黑絲襪蘿蔔腿,都不賞心悅目,卻篤信真誠,片段片段的湊成一幅小小浮世繪,活動了一小方世界。這世界,不是我日常呼吸的空間,卻如老朋友一般的親切熟悉,是深入骨子裡的認同 – 我一向拒絕做個「國片支持者」,電影的國籍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我被淚水模糊、洗滌後的眼界,如此乾淨清晰的認同導演張作驥的這番話:
「愛到底是什麼?對我而言,愛是一種思念。大家回想一下,覺得愛是什麼?你想不出來,或沒辦法說的話,就看這部電影。」
希望大家能如同我一般的喜愛,並接受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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