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記得一份來自英國的趣味調查,結論數據讓人發窘,絕大多數的受訪者承認,他們曾謊稱閱讀過某些經典文學作品,譬如「1984」、「戰爭與和平」、「尤里西斯」等等,用以彰顯自我和吸引異性注意。這項調查雖非學術或正統,但透露的訊息或許不假,譬如我就得坦承,許多耳熟能詳的經典文學鉅作,要不是只大致了解故事內容,便是讀過部份章節而未能竟讀,又或者在早年時囫圇吞棗、雖讀完而不知所以,以致於每每想放言高論,便覺心中有愧。對於如我這般、難以承受良心譴責的讀者,法國文學教授皮耶‧巴亞德(Pierre Bayard)嚴肅的寫了本「不用讀完一本書」來因應:「......這本書會改變任何曾經因為沒讀過哪本書、不知道哪本書的意義、沒有吸收書中精華而覺得有罪惡感的讀者......為什麼我們要花這麼多時間在談論一本我們沒讀過或讀過的書,以及如何談論。」果然是光明正大的欺世盜名!所以我幡然覺悟,趁有生之年總得好好的啃食幾本大部頭書,先從這部我早想下手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開始。
其實這部書冷凍在我的書櫃已久,遠景版,耿濟之譯,字小且密、厚達5公分。我嘗試閱讀了好幾回,但屢屢被打敗,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翻譯。1899年生的耿濟之專攻俄國文學,1918年便開始翻譯俄文作品,曾派駐蘇聯擔任代理大使,1939年始專事翻譯,卒於1947年。這版本譯在八年抗戰時候,用的當然是3、40年代的語言,我的年紀雖然也算是「古人」,但讀起來仍倍覺艱辛,文句不僅冗長、累贅,尤其痛苦的是書中人物每一個都連名帶姓的音譯,讀起來詰屈聱牙,用力的啃了幾十頁便齒牙動搖。為了克服翻譯問題,我找到了由小知堂出版、王幼慈翻譯的新版本,居然一舉解決這項大困難,和耿濟之的譯本兩相對照,文意相通,可讀性卻截然不同,果然好的譯著如同重新詮釋了原著,對於不諳他國語言的讀者來說堪稱功德無量!
從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平來看,應該有助於了解這本鉅著的形成。1821年生的杜氏,年僅24歲便完成了第一部短篇小說「窮人」,而後因反對沙皇而被控並判處極刑,卻在行刑的前一刻改判流放到西伯利亞。這一段長達10年的勞役困頓生涯,讓原來充滿烏托邦式幻想以和無神論的杜氏徹底轉變,尤其是對宗教哲學思想的深刻體悟,讓他返回聖彼得堡之後,陸續寫就了「死屋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地下室手記」和「罪與罰」,以及最後在1880年集大成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書成後1981年離世。這段早年的流放的歲月,造就了他所以能看穿糾葛的種種污劣人性、罪惡與肉慾,所以在臨終前的這部書中,每個人都不斷的在善與惡之間拉拔,不斷浮沈在道德、宗教的疑惑和矛盾裡,不斷爭辯上帝存在的必要與可能。對杜氏而言:「人類是個謎,如果必須花一輩子才能找出答案,也不能說是浪費時間。我忙著解開這道謎,就是因為想成為『人』」。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確實花費了杜氏的一輩子,以及長年的困阨和勞動,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只能淺讀的原因,因為以我的經驗和年齡,實不足以體悟那些悲慘、黑暗和不幸,而對於上帝到底存不存在的大哉問和大哉辯,直到目前,即使偶而會在心中掀起小小的波濤,卻依舊難以決斷。不過淺讀有淺讀的門道,在書中長篇的大辯論中,幾個小故事卻讓我注目,譬如佐西瑪長老的兄長臨死前對生命的禮讚,以及他如何從年輕時逞兇鬥狠的軍官,因一場決鬥而轉變為信徒,並心懷一切善念的關注人世。其中這一則來自代表肉慾誘惑的格魯仙卡,因受到小弟阿雷西的感召所說的故事,十分引起我的注意:
「一個從未做過善事的惡毒女人,死後被扔進火湖,她的守護天使拼命想出她曾做過的善事來拯救她,於是告訴上帝:『有一次,她從菜園裡拔起一顆洋蔥,送給一個老乞婆』於是上帝決定,把那顆洋蔥讓她握著,而後將她拉出火湖,如果拉得出,便讓她進入天堂,如果洋蔥斷了,便繼續受苦。於是天使遞出洋蔥,讓她抓住,就在快要把她拉出火湖的時候,別的罪人拼命抓住她,希望能一起被拉出去。這時候那可怕、邪惡的女人開始踢他們,並大叫:『他是來拉我的,不是拉你們,這是我的洋蔥,不是你們的!』話一說完,洋蔥就碎了,她也立即掉回火湖,並且一直受苦到現在。」
格魯仙卡是一位風騷、心懷惡意的女人,結實、豐滿、美艷,屬於典型俄羅斯的美(作者語),充滿致命的誘惑,很容易便能激發男人的熱情。她先攀上一位富商作為晉身階,而後賣弄手腕攫取金錢,再周旋於卡拉馬助夫家族的父親費奧多與長子密特亞之間,並間接成為悲劇的肇始者,其戲劇性有如俄羅斯版的「卡門」,是書中相當顯目的典型人物。這樣的人到底有沒有真心?連卡特莉娜都無法分辨!卡特莉娜原來與密特亞有婚約關係,但自從密特亞見到格魯仙卡之後,便完全迷戀上她。對卡特莉娜而言,應該是十分怨懟這個搶奪未婚夫的女子,但第一次和她見面,竟然同樣受到誘惑,大力讚嘆:「她真是了不起,無以匹敵!我很清楚她有多迷人,也知道她善良、堅強又大方」,並且情不自禁的親吻她柔軟、圓鼓鼓、迷人的手。那麼格魯仙卡如何回應這份毫不隱藏的熱情?上一分鐘她執起卡特莉娜的手,溫柔且恭順:「我將親吻妳的手,就像妳親吻我的一樣」,但下一分鐘當她的唇快要接觸到手的時候,卻似乎想起什麼事而停了下來,然後發出愉悅、清脆的笑聲:「我只是想讓妳記住,妳吻了我的手,我卻沒吻妳的!」「我可以告訴密特亞妳親吻我的手,但我沒親吻妳的,可以想見他會笑成什麼樣子.....!」
這一段寫得真的是太精彩、太生動了!僅僅一小段篇幅,便將初亮相的格魯仙卡,那種宛如魔女一般的個性描述得淋漓盡致,也叫在場的諸人不知所措。卡特莉娜因而絕望、瘋狂的大叫,進入歇斯底里狀況,一旁的小弟阿雷西看得目瞪口呆,上半部書中最顯眼的格魯仙卡,憑著簡單的幾句話和裝腔作態,輕易的玩弄一干人等的感情,這樣的女人,可曾有過她的「一顆洋蔥」?
或許必須等到弒父案發才看得到吧,我注目另一位同樣典型的人物:密特亞。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