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作家馬森發表《夜遊》,寫一位26歲的女留學生夜裡的遊盪與省思;1985年馬丁‧史柯西斯的《下班後After Hours》上映,敘述一位華爾街的上班族某日下班後至隔日所有光怪陸離的遭遇。2008年台灣的新銳導演鍾孟宏花了71日拍就《停車》,旋即入圍法國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也是金馬獎的開幕片。在飽和高張的色彩和短焦鏡頭產生的誇張、扭曲影像下,講述一個台北男人因併排停車給困在一棟殘破公寓的下方,遇見包括隔代家庭、黑道、跑路人、馬伕、皮條客、妓女等各式幽暗的低下層階級,所發展出來的種種詭魅、詼諧和充滿黑色幽默的荒謬故事。大都會的夜確實適合遊蕩,洗滌心靈與肉身後也許可以重新出發,這樣的故事架構,免不了讓我想起《夜遊》和《下班後》。
2008是「支持國片年」,《海角七號》的狂賣炒熱了所有長期默默支持國片影迷的信心,但如何分辨一部電影好不好看?《刺蝟的優雅》一書假中年孀居的門房荷妮提出了「黃香李測驗」方法:
「黃香李測驗的驚人之處,在於它是個無法令人抗拒的擺明事實。它的力量來自於普遍共通的觀察結果:咬一口水果,人就明白了,明白了什麼呢?全部。明白人類的成熟過程是非常緩慢的;人類剛開始只是設法求生,接著,突然有天晚上才體會到享樂的美好。他明白追求榮華富貴是虛榮的,這個虛榮心使人對既純潔又崇高的事物不再抱著憧憬。他明白高談闊論是很無意義的。他明白萬物是在緩慢的、劇烈的過程中敗壞,任何人都無法避免。儘管如此,當人透過感官體會到享樂與驚世駭俗的藝術之美時,他明白感官能帶來許多美妙的享受」。
台灣電影的成熟過程也是如此緩慢艱辛,不過在一陣陣高喊復興國片的聲音中,我並未特別注意到這部影片,而是在台北光點等待著看「伯格曼影展」時,讓攝影集《滿嘴魚刺》裡大膽的影像構成給驚嚇。這是一本由攝影師劉振祥跟隨著《停車》拍攝產生的作品,「魚刺」之說來自:「拍電影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有時候甚至想放棄算了,就像嘴裡帶刺的魚肉,你是要一根一根的把魚刺挑出來?還是將整口的東西吐出來?」
從商業的角度看,精挑細選後的《停車》魚肉還是不容易下嚥,絕不是部老嫗能解的電影,也不適合扶老攜幼的觀賞,賣座不佳乃屬當然,金馬獎也只獲得一項技術獎項,但仍極具感官刺激。一向以來,觀看國片都讓我提心吊膽,因為無論演員、台詞、語彙、表演方式甚至劇情安排都太熟悉了,這些都是屬於我身活圈的一部份,任何微小的差錯都像是不小心嚼進嘴裡的魚刺,不僅刺痛口舌,還會刺痛到我的眼、耳,或其他感官,對我來說,這是國人觀看國片的宿命。舉例來說好了,譬如影片中唯一出現的名字-男主角「陳莫」,有哪一位觀眾能告訴我,這會是一般人可能取的名字嗎?採用「陳大偉」或「陳志中」這類菜市名都好,編劇導演偏偏選擇了一個很…….有他們的沈默用意的方式,會不會太明顯了?「停車」是整個故事發展的源頭,但觀眾邊看邊回想,當自己的車讓併排停車給困住時,可能會怎麼做?找管區警察、打電話聯絡拖吊,故事發生於台北市承德路二段,這些辦法一點都不難,絕不會像陳莫一樣什麼也不做,只坐困愁城的站在一旁抽煙到天黑。這種完全不符現實經驗的說故事方式,放到--譬如法國坎城,當然老外不熟悉不知道,所以可以接受,但對擁有共通生活記憶的觀眾來說卻刺眼的很。我不是說陳莫的行為不可能發生,包括當他意外進入一個隔代教養家庭所展現的包容同理心,只是太特例,太讓人在第一眼便產生心理抗拒,後續的故事要如何編下去?
或者我不該如此挑剔,或者我便相信導演鍾孟宏確實有過相同經驗:當他仍是一個製片助理的時候,有回車子也給擋住,憤怒的在一旁等了三個多小時,而後見著一對男女走出婦產科醫院,默默的將車開走,於是不再憤怒的他開始為他們編織故事,幾年後發酵成為這部作品。
說演員。兩位較具知名度的演員中,張震的口白台詞仍顯生澀,不過終於走出令人發笑的《臥虎藏龍》陰影,桂綸鎂卻陷入僵化的偶像劇悲情小女人樣態,「作夢」那幕應該完全刪除,其實桂綸鎂毫無重要性,也許只留聲音會是一個好選擇。其他,譬如飾演理髮師的高捷、黑道老大庹宗華、馬伕戴立忍、妓女曾珮瑜和皮條客納豆,都讓不常看國片的我非常驚喜,戴立忍與納豆戲份雖不算多,但很清楚的讓人知道他們的角色就該如此,自然流暢絲毫不梯突,逞兇鬥狠和出口成髒,加上狡黠的黑色幽默,簡直可說是閃耀發光。相形之下張震和桂綸鎂太注重表演了,所有的觀眾都知道他們在演戲,且完全叫人猜不透他們在戲裡的職業、個性,也許這是導演的問題,因為過於想用來回彈跳的時間差說故事,反而找不出適當的位置向觀眾說明這些。
當然,我仍是希望劇情編排得合邏輯,劇終父母俱亡的妮妮,在陳莫的第三次踏入家門後,老祖父母竟然就將她送給了陳莫;折騰了一夜、給揍得鼻青臉腫的陳莫開著車,載著跑路人裁縫師,還有一臉幸福的妮妮,返回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家,這會不會太脫離現實而一廂情願?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