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里尼對話錄 Intervista sul Cinema》裡,費里尼講了一個故事:
『我初來羅馬時,住在一個小公寓裏,鄰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羅馬工人,他費盡千辛萬苦想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一些……早晨我常見他穿著晨袍走出房,隨手關上房門,手放在門把上呆站了好一會兒,接著又猛然打開門,把頭探進去。這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有一天我終於問他那是在做什麼。起先他好像不怎麼想回答,但接著他就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把門關上一會兒後,再很快探頭進去,就可以聞到屋子有沒有老化的臭味。他緩緩闔上房門,邀我也試試看。「吸吸鼻子,你有沒有聞到年老的腐臭味?」』
我略略打開了費里尼的一扇門,吸吸鼻子,聞到了什麼?
「完全費里尼」影展自9/28於台北光點電影院始,10/16移師到高雄、10/23於台中輪播,終於10/28謝幕,雖然臺北放映時間最長,但光點電影院的座席數實在太少了,好時段馬上掃空,對於「日以作夜」(一笑!)的上班族來說,只能悄悄的溜班,擠在心照不宣、同是蹺班人的小眾裡偷覷幾部。總括來說,3部短片最早看,20部長片裡,也只撿了《賣藝春秋》、《白酋長》、《小牛》、《大路》、《小丑》、《卡薩諾瓦》、《樂隊排演》、《舞國》和《月亮的聲音》等9部,但對於自20多年前學生時代至今從未如此勤奮的我來說,也算盡了最大可能,腦袋在如此短時間內納入如此繽紛多陳的影象,摻雜著無數的真實、荒謬、夢囈和謊言,還真不是容易消化的一件事!
正如我過去所不斷詢問自己的,到底電影給了我什麼?電影的目的,除了娛樂,又還有什麼?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4~1985)在評論費里尼時,曾如此寫道:「(電影)向我們提供了因為某些客觀或主觀因素,讓我們無法直接感受的外在世界的鮮明影像,並強迫我們正視我們自己庸庸碌碌的存在,以期改變與自身的關係」,不容易懂,但可以從費里尼早期的電影找到一些。我非常喜歡費里尼的小人物觀點,非常詳實、如紀錄片一般,以黑白影像記述眾生群相,譬如他的第一部長片《賣藝春秋》的第一幕,便從鄉下小劇院的入口,跟著一個佝僂的身影步入,面對著簡陋的舞台往前拍攝,觀眾隨著台上的表演手舞足蹈,展現毫無矯飾的歡愉,幾個小女生,4、5歲左右,跟著歌唱音樂搖擺著小屁股,非常的庶民,非常的生活化。同樣的拍攝方式一直到1954年的《大路》,這後來被歸類為自1945年逐漸生成的「新寫實主義」,使用大量的非職業演員來模擬眾生群像(回想二十多年前,當台灣吹起新浪潮風的時候),這些群像重塑了五0、六0年代,雖異國,但卻非常逼近我記憶中的生活方式,以及直接、純樸的情感,便如同1953的《小牛》(還沒斷奶,卻已經很會製造問題的「早熟的小牛」)裡遊蕩街頭的年輕人,演繹了八0年代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但無庸置疑的,所有費里尼的電影都有個最重要的角色,雖然很少在影片中露面,卻一直都在作品中,那就是費里尼他自己,那個熱愛生命、喜愛談論女人、大啖美食的熱情義大利人。
《賣藝春秋》和《白酋長》這前兩部長片其實賣座情況並不好,憂心的費里尼直到《小牛》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獅獎才解開眉頭,也讓他剛起步的電影事業得以延續。真正讓他聲名大噪的是隔年再度獲得銀獅獎的《大路》,也是我認識費里尼的開始,如今相隔了十多年重看,仍屬於我「百大」甚至「十大」之一,片中種種鬱悶、不堪的悲傷仍舖天蓋地的席捲而來,那些說不出口、完全關閉的孤寂,盡灑在義大利冷冽的鄉間土道上。Zampano是隻無法馴服的獸,有著小丑一般臉龐的Gelsomina是精靈,精靈回歸天上後,無法用愛點化的野獸,只能嘶吼、踢打、發洩悲哀的怒氣,而後躲在無人的角落嗚咽。Giulietta Masina張著一雙慧黠的眼眸,演活了《大路》裡無知又純潔的鄉姑,身為費里尼一生的伴侶,同時也演活了多種電影中的角色,從1950年的《賣藝春秋》一路到1986年的《舞國》,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甚至為了不擅跳舞的她,而在片中放慢了腳步。但《大路》裡的小丑其實是憂鬱的,費里尼在他的自傳《夢是唯一的現實》裡寫道:「七歲的時候,爸媽帶我去看馬戲,馬戲團裡的小丑可真嚇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們是動物,還是鬼,我也不覺得他們好笑,但我的確有種怪異的感覺:我覺得他們在等我!」這一等,等到了1970的《小丑》,一如他所說「志趣的啟蒙者」,重複了自《小牛》啟始後的自傳式風格,但剪輯融合了訪談的紀錄片型式,最後很卓別林的、在喧嘩熱鬧的特技表演中結束。這場戲我接在《卡薩諾瓦》之後,很詭異且神奇的,在震耳欲聾的音響、四處垂掛的彩帶中,睡著了,如同費里尼一般,「找到了一個有歸屬感的地方」。
《樂隊排演》是一部完全不同風格的影片,對於自稱「政治和運動讓我有一片冰冷漠然、扞格不入之感」的費里尼來說,為了反應義大利政局在1978年的混亂局面,受國家電視台委託,並在短短16天內完成的這部作品,對照30年後今天的台灣,實不禁讓人心生感慨,那喧嘩的眾聲雜音、對指揮領導能力的挑釁、毫無節制的作樂、向媒體的控訴,以及大破壞後稍微喘息下來的假性和諧,每個音符都可以在台灣找到對照的參數。但這樣的作品終究只是異數,從新寫實到超寫實,費里尼回到正軌往來跳躍,我被迫錯過了那些膾炙人口的《生活的甜蜜》、《八又二分之一》、《愛情神話》,可還有什麼比得上充滿漫遊、夢幻與突發奇想的《月亮的聲音》?在《夢是唯一的現實》裡,費里尼說道:「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幻想情境裡,可是大多數的人都不瞭解這點,沒有人能真正捕捉到真實的世界。大家都只管把個人的幻覺稱為『真相』,我和他們不同的地方在於我知道自己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我喜歡這種狀態,而且痛恨任何干擾我想像的事..... 」這些飄逸、失真的夢,都複製在最後一部影片裡:夜裡荒野的古井、睡在墓地裡的小提琴手、荒唐的愛情和金履鞋、被俘虜的月亮(人類登陸月球,但月球卻沒有登陸過地球)、舊倉庫裡的迪斯可舞會和約翰史特勞斯的圓舞曲、以及最後也是最初古井的傾聽,接近七十高齡的費里尼恣意的讓想像力馳騁,完全不受所謂劇情、節奏或原著的羈束。這並不是一部容易讓人接受的作品,但也由於不受人喜愛,費里尼以一種對待「孤兒」的溺愛方式來珍惜它,「對於創作出來的東西,」他自問:「什麼才是最重要的?答案:它是不是活的」,「如果讓我挑選一部希望大家更給予讚賞的作品,我會選擇它」,《夢是唯一的現實》中如此為它辯解。很顯然的,已經來到從心所欲的費里尼,似乎比一般人更自由自在的進出這神秘的非理性空間,因為「我願意相信一切能激發想像、能提供更迷人世界觀、生活觀、或更能適合我生活方式的一切東西」-《費里尼對話錄》。
費里尼,生於1920年,卒於1993年,另一位已故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如此懷念他:「.....費里尼這樣的人死了以後,沒有辦法留下什麼傳世秘訣,因為根本沒有所謂的秘訣,他的作品源自於他個人本身。大家會去研究、分析、模仿他,也許有誰會鑽研到一個程度,讓大家認為可以與之比擬,他們會說『他的電影像費里尼』,但也只不過是『像』費里尼罷了」「當一種功夫沒有辦法被傳下去的時候,才是真功夫!」
很「作者論」下的費里尼,在我眼中,他天真、帶一點荒謬與瘋狂,洞澈世情、卻充滿溫暖。
參考:
1.費里尼對話錄
2.夢是唯一的現實–費里尼自傳
3.虛構的筆記本–費里尼的塗鴉
費里尼長片列表:
1950 《賣藝春秋》(Variety Lights)
1951 《白酋長》(The White Sheik)
1953 《小牛》(I Vitelloni)
1954 《大路》(La Strada)
1955 《騙子》(Il Bidone)
1957 《卡比莉亞之夜》(Le notti di Cabiria/The nights of Cabiria)
1960 《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
1963 《八又二分之一》(Otto e Mezzo)
1965 《鬼迷茱麗葉》(Juliet of the Spirits)
1969 《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
1970 《小丑》(The Clowns)
1972 《羅馬》(Fellini’s Roma)
1973 《阿瑪柯德》(Amarcord)
1976 《卡薩諾瓦》(Fellini’s Casanova)
1978 《樂隊排演》(Orchestra Rehearsal)
1980 《女人城》(City of Women)
1983 《揚帆》(And the Ship Sails On)
1986 《舞國》(Ginger and Fred)
1987 《費里尼的剪貼簿》(Fellini’s Intervista)
1989 《月亮的聲音》(The Voice of the 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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