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驚喜的晚餐/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在日本旅行時,如果你選擇投宿各形各色鋪著榻榻米的日式旅館(他們自己稱之為「和風旅館」),它的費用通常包含了早晚兩餐,也就是所謂的「一泊二食」。但事實上,也有許多古老的洋風旅館仍舊沿用一泊二食制的傳統習慣;而在各種風景優美的觀光景點裡新興起的「洋風民宿」(他們借用歐洲人的名字,稱它為Pension),房子常常是爭奇鬥艷的歐風建築,室內陳設也反應出各種「想像的西方」,而來到飲食,卻也多半採用一泊二食的制度。
這就有趣了,投宿旅館因此有了另外一種「猜謎式」的樂趣。你和《阿甘正傳》(Forrest Gump, 1994)裡的湯姆.漢克斯(Tom Hanks)說的一樣:「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拿到那一種糖。」在一泊二食的日本旅館裡,你大概可以想像早餐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是洋朝食,那不外乎就是麵包、雙蛋、火腿、咖啡之類,也許還有沙拉;如果是和朝食,那一定有一段烤魚、醃漬物、海苔、白飯和味噌湯,或者能遇見納豆),但對於晚上那餐動輒十道菜、十二道菜的重頭戲,你絕對不知道完整的真相將會是什麼,或者你不能想像它將以什麼方式呈現。
有一次,我們一行人旅行來到北海道最北端的離島:利尻島(從稚內港乘船一個半小時後可達),投宿在一家島上比較新穎的大型旅館。下午我們一面遊玩,一面猜想晚上可能的盛宴,我們一致相信將會有美味的海膽(日本人稱為「雲丹」),為什麼不呢?利尻島的雲丹號稱是日本第一的極品,又是最大的產地,我們也實際看到漁民划出小船捕撈海膽的「風物詩」(港口還有揚聲器廣播捕撈的時間,並在一個小時的限定捕撈時間,大聲向海上的漁夫播送音樂),晚餐桌上包含一道鮮美的雲丹料理,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等到晚上在晚宴大廳的榻榻米坐下來,沒想到端上來的竟是一隻隻尖刺蠕動、黑黝黝的活海膽,侍者示範我們如何擘開海膽,用湯匙挖出金黃色的新鮮雲丹來吃。一群小孩子做勢驚聲尖叫,實際上則開心地胡搞瞎整。我們本來猜想端出的雲丹是生吃、或者蒸食,或者做成握壽司,但沒想到是更別出心裁的呈現,就用海膽原來獨特的刺蝟式外殼當做餐具。
第二天,我們在島上的餐廳吃到聞名遐邇極頂美味的「雲丹丼」,看著熱騰騰白飯上堆疊豪華山積的金色雲丹,才對原隻上菜的海膽有了不一樣的理解。旅館廚師是聰明而狡猾的,到了利尻島怎能不端出雲丹以饗客?但是雲丹成本太高了,真拿出一盤豐盛的海膽又怎麼吃得消?端出一整個活生生的海膽,既讓你感到新鮮與新奇,又忘了它的數量稀少(一隻活海膽只有四小片的量,大概只能做一貫手捏壽司,但是一碗雲丹丼,可能要耗費十幾二十隻海膽),這不是預算寒酸的絕妙掩飾嗎?
在這些規模較大、較豪華的現代化旅館裡,餐飲成本預算控制嚴格,你吃的永遠不會比支付的多;但在日本鄉間旅行時,投宿某些家庭經營的老旅館時,卻常常遇見不知成本為何物的熱情接待。
那是十年以前了,在日本九州島原半島上的火山普賢岳剛剛發生了大爆發,噴出幾十萬噸的火山灰,熔岩更一路流向東邊的島原灣,連著名的島原城與島原溫泉都全民撤退了。我在電視看著每天噴著煙、壯觀美麗的普賢岳,突然有著強烈想去看看的衝動,因此有了一次九州之行。我不確定該不該投宿在火山附近的溫泉區,因為火山活動還活潑得很,新聞一再強調遊客要小心;但又不甘心離得太遠,失去探看的本意,最後決定選擇投宿在距離普賢岳噴火口還有將近十公里的「小濱溫泉」。
小濱溫泉在島原半島的西濱海岸,是一長條沿著海邊的古老溫泉鄉(歷史已將近四百年),以夕陽美景與海鮮美食著名。我們到達的時候,天色昏暗,到處是灰撲撲的景觀,普賢岳每天還要落下幾千噸的灰塵,溫泉鄉也冷清許多。我們一開始沒聽懂旅館服務生的話,把房間的窗戶打開,為了正面看見頂上一朵巨大塵雲的普賢岳,但不到十分鐘,室內桌椅全都鋪上一層細灰,才知道落塵的威力。
旅館是一棟木造古建築,書上說它是附近聞名的料理旅館,我們對晚餐也因此充滿著期待。但晚上停電了(火山爆發後,鄰近的村鎮還不能正常生活),服務生就著昏暗的夕照和兩隻微弱的蠟燭,在房間內為我們上菜,大約是十二道左右的各種菜色,符合日本會席的標準,從前菜到煮物、揚物、生魚片等一應俱全,但也不是特別出色;雖然有點失望,我也不是挑剔的人,路走多了也已經饑餓,很快地就把十二道菜連同三碗白飯吃下了肚。
突然間,樓梯又乒乒乓乓響起來,一聲「苟面苦達賽(對不起)。」服務生匆匆進房,一面端上一艘裝滿各種生魚片的木製巨船,一面哈腰解釋說,停電了電梯不能用,人力不足,上菜的時間沒能掌握好,真是太失禮了。
望著那一大船鮮美誘人的生魚片(有頭尾形狀完整的鯛魚,有其他各色紅白魚種的刺身,有甘甜的鮮蝦,有雪白的花枝,更有大如號角的海螺),雖然後悔吃了三碗白飯,可是又怎麼能夠退卻?我們鼓起餘勇,一面吃,一面說,豈不是呢?有了這些豐富多彩的生魚片,才夠資格稱為料理旅館呀。
沒想到,門外又一聲對不起,服務生又進來了,這回端來的是一大尾紅燒的全魚,一人一尾。然後又聽到一聲對不起,再送來一整隻蒸熟的螃蟹,一人一隻。連續五、六聲對不起,每一次都帶進來一盤豐盛巨大的海鮮美食,做法有蒸、煮、炸、醃,無一不壯觀,也無一不美味。桌上再也放不下了,但我們是後悔莫及了,一開始的十二道菜顯然只是例行的前菜,後來的六道美食(包括那一艘巨船)才是料理旅館的真本事與重頭戲。那是難忘至極,可是也是悔恨至極的經驗。
第二天早上,我們外出散步,看見旅館的老闆與服務生正在為客人清洗座車,經過一個晚上,停車場上的車輛已經觸目驚心地掩埋一層厚達三公分的黑灰,整個海濱村莊露出一種末世的氣氛,或者說是一種啟世錄式的劫後景觀,我們對自己擅闖險境的大膽與魯莽,此刻才有一絲絲的不安。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你看著這些村民每天看著頭上那座冒煙的山,不知道它下一次的巨大爆發是什麼時候,不知道熔岩是否隨時會流向己方,他們仍然鎮定如昔,打招呼,買菜,你參與了他們火山下生活的一部分,也應該感到高興。
有時候,旅館的晚餐震撼了我們的五種感官,覺得人生幸福兼感激涕零,但有時候則是我們震撼了旅館的主人。以飯量震撼旅館主人的飯桶生涯也許不宜多說(也不能怪我們,如果你在雪地裡走了六小時的山路,你還能怪我們食量太大嗎?),但有一個例子卻值得分享,引以為戒。
我們一開始在日本旅行時,對日本人的旅館習慣並不理解;有一次投宿在一家在藏王溫泉的洋風民宿(Pension)裡,女主人看到我們進門時抱著頭慘叫了一聲,立刻轉身奔入廚房,原來我們只告訴她有四位大人,沒有說明還有兩名小小孩(我們還沒當他們是「人」)。然而深山裡一切都要有準備,小孩也要備有餐具,和一旁進食的某些食物,她的準備顯然是不夠了。她尖叫衝入廚房,我猜想最後問題應該是解決了,因為到了晚上,她端出全套優雅的法式晚餐(包括每人一杯餐酒),而小孩們也都有自己的麵包、湯,和一些合適的主菜。翌日離去時,完美主義者的女主人已經恢復鎮定和微笑,化妝濃淡得宜、從容優雅地在門口與我們道別,我們想到昨天她不忍卒睹的慘叫身影,暗暗覺得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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