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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梨茶╱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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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鳳梨茶╱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8年4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80411/1331892/


 


 

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我的母親開始經歷一個將近二十年的艱苦歲月,家中唯一經濟來源的父親失去工作、臥病在床,家中卻還有六個嗷嗷待哺的小孩,最大的才只是高中生,最小的則尚未上小學……。

 

我在這裡要說的並不是苦兒奮鬥記或苦兒流浪記的悲情故事,我要說的是我母親充滿喜感的「貧窮料理」。艱困的環境激發母親的創造力,她必須每一塊錢都打三個結來用,譬如她會把滷蛋用細線分切成六塊,一顆滷蛋就足以讓六個小孩都覺得享受到美味;她也會政策性地偷偷提供一點特殊營養給正在發育期的某個小孩,譬如她偶爾會買100公克的豬肝煮成菠菜豬肝湯只給小孩當中的一位;這種「不公平」的做法,對一位母親來說並不常見,多年之後母親曾對我說,如果不是採取這種策略性的不公平分配,結果將會是所有的小孩都營養不良。

 

但更常見的努力,卻是她運用可丟棄的材料創作出來的食物,譬如蘿蔔的粗皮和難以入口的蘿蔔梗葉,都被她用淺漬的方法化成美味。在她化腐朽為神奇的各種棄物料理當中,最令我懷念的,是一道叫「鳳梨茶」的東西。

 

鳳梨茶的材料是一般人棄之如敝屣的鳳梨皮,母親把削下來的鳳梨皮洗淨了,放入煮開水的大水壺中,注滿水後煮開約十分鐘,再加入一點砂糖調味,就成了香氣與風味俱足的鳳梨茶,被小孩(至少是我)當做十分稀罕的可口甜點或飲料。我們一般都喝熱的,等我長大之後,我才疑心不一定是熱的比較好喝(不過當時我們也沒有冰箱可以冰鎮它),而是我們根本等不到放涼,眾多小孩就把它喝完了,所以我們印象中鳳梨茶總是「熱的」;等我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多年了,我完全沒有機會向她求證這個猜測。

 

這些「貧窮料理」後來在家中也消失了,可以想見,當家中經濟不再那麼窘迫的時候,母親其實也沒有動機拿這些棄物費心製作成食物,所以「鳳梨茶」這個曾經被我喜愛的甜美飲料,很早也已經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母親再有機會購買鳳梨,往往就在水果攤上請水果小販削去果皮,帶回家的光裸鳳梨根本就沒有皮,也就沒有可以煮成鳳梨茶的材料。

 

再次想到「鳳梨茶」,是在兩年前裡的一場家宴的準備過程……。

 

這個時候,我的妻子王宣一在旅行途中無預警地因心臟病發而驟逝;我一開始有點徬徨不知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很快的我就想到宣一有許多為朋友喜愛的料理應該設法保存下來,那曾經是陪伴我多年的生活滋味。我雖然中年之後開始學習做菜,也很愛在廚房從事各種實驗與摸索,可笑的是,我吃了也看了宣一做了四十年的「紅燒牛肉」,卻從來沒有做過。仔細回想,發現也不難理解,我的身邊充滿勤勞能幹、做得一手好菜的家庭主婦,動手做她們擅長的事是很容易自取其辱的,所以我學做菜的過程幾乎做的都是「異國料理」,因為那是最不容易看出破綻的嘗試;但現在我的妻子過世了,如果我只會做來自其他國家的新奇料理,那我要如何留下長期以來屬於家庭裡的滋味?

 

這是我開始學做宣一的菜色的起點。靠著觀看的印象以及味覺的記憶,我從最受歡迎的「紅燒牛肉」開始,一次一次的試做和一次一次的校正,慢慢摸索出相似的味道,雖然有時靈有時不靈,但朋友來試吃,已經覺得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相像。這樣,我一點一滴地學習,總共「複刻」了二十幾道昔日宣一請客時常做的料理(這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當有一天,我又有機會在家舉辦一個朋友聚會的「家宴」,我突然想起來,三十多年間我在宣一娘家家中其實吃過很多岳母的家常菜色,有一些菜宣一並不太做,譬如岳母有一道「韭黃炒花枝」的菜色我非常喜歡(其實我對所有的頭足類料理都沒有抗拒能力),我每次回家,岳母都會做這道菜給我吃;這道菜的特色是材料的組合有點出人意表,它是混炒了切片花枝、韭黃、豆干、肉片與雞蛋,山產海鮮冶於一爐,有點像是「客家小炒」的概念,但滋味則保留了杭州菜溫柔細緻的特色。很奇怪的,這道菜宣一或她的姐姐們都不太做它,我當下覺得我好像也有責任幫岳母把這道家常菜複刻保存下來。

 

然後我就想到自己那位可憐又聰明的母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學習會保存她的手藝,受限於經濟條件,我母親可不曾用過什麼高貴食材,有塊豬肉或有隻雞,那已經是年節時期才能享有的奢華。可是我母親是有天份的,如同我前面提到的「鳳梨茶」,一種平日常被丟棄的材料在她手中就有了生命;那些「貧窮料理」曾經是我童年的美好回憶,我怎麼就沒有試過她的菜色呢?

 

於是我下決心,那次朋友聚會的家宴就要訂名為「三個女人的回憶」,我要把我母親的「貧窮料理」,加上我岳母(相對的)「富貴料理」,再加上我妻子見多識廣後的「世界料理」,全部混合在一張餐桌上。那是一場有十四道菜的家宴,融合了我母親的醃蘿蔔皮與菜心、豆腐菠菜與柴魚,以及薑絲赤肉湯(一種放了大量薑絲、吃了會冒汗的湯品),加上我岳母韭黃花枝炒蛋,以及八寶辣醬與炸蛋(她把白煮蛋先炸過,再放入酢醬中,炸過的白煮蛋表面出現許多凹紋,因而能吸入很多醬汁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放過提供「鳳梨茶」的機會。

 

幾位美食家朋友喝了這個被我當做餐前飲料的「鳳梨茶」,感覺很驚訝,他們沒有想到這個芳香甜美的滋味竟然是來自於鳳梨皮,而朋友當中,也大部分沒聽過有「鳳梨茶」這種東西。

 

「三個女人的回憶」的家宴似乎勾起許多朋友回想家庭料理的意義,的確,這三個女人的料理實際上構成了我一生飲食的主軸,我總把這些菜色的出現視為理所當然,等到三個女人都離我而去,我才警覺,所有的味道都要靠人的不斷實踐去維持。那次家宴似乎是成功的,可能和這些充滿記憶與感情的菜色也感染了我的朋友,這些菜其實大多是家常菜,並沒有高貴材料,宴客其實是簡慢了些;但菜色中的家常感與懷舊之情,還是能夠帶給朋友許多複雜而豐富的感受。

 

一位長住法國的美食家朋友聽到這個家宴的消息,吵著要回來補錯過的課,我因而有了第二次以三個女人為主題的宴席,這一次我把它訂名為「三個女人的啟發」。這一次,我大膽地從三位女性的菜色出發,發展出我自己的詮釋;我把母親的「鳳梨茶」煮得更濃一些(加入鳳梨果醬去煮),冰鎮後加上香檳,變成了一種類似法國人餐前酒kir的概念,我把它稱做「鳳梨香檳」,它變得又鄉土又國際,只可惜我那可憐而聰明的母親,完全沒有機會看到這個發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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