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夜市/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在通往夜市的路上,父親咳得厲害,幾乎要把肺囊都咳出來,激烈的咳嗽聲響徹在安靜無人的街道上。他的背愈來愈佝僂,臉色也昏暗蠟黃,簡直和他右手食指、中指之間被尼古丁薰黃的顏色愈來愈分不清。他穿著變黃的汗衫和灰舊的西裝褲,看起來也有點邋遢而猥瑣,和其他沒出息的鄉下中年男子沒什麼不同。我的心裡其實是既不情願又不甘心的。
這樣的父親和我的想像、我的願望,以及我的描述太不吻合了。我總是在學校裡向老師、同學吹噓地描述父親的豐功偉業,他是如何厲害的煤礦工程師,管理著多麼進步的煤礦,如何在遙遠的礦場裡工作,雖然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裡我也一無所知,但總不會像我們所在的農村那麼平凡。
事實的真相是,父親已經病重,連醫院也不再肯收留他,只要他回家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他也已經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煤礦,不再外出工作,每天坐在家裡同一個位置抽菸發呆,一遍一遍讀著報紙,喝著反覆沖泡直到淡而無味的香片,偶而才外出散步或買菜。但他體面好看的西裝、閃閃發亮的皮鞋都已經收起來,他漸漸和其他村子裡的人一樣,變得焦黃、衰老而猥瑣,他不再在乎外表,內衣汗衫就可以當做外出服,漸漸不像我口中驕傲描述的英挺人物,這讓我又著急又羞愧難當。
走往夜市的途中,我的感覺愈來愈複雜,因為很快地我們就要進入比較熱鬧的小鎮市區,走進鎮上那唯一的一條晚上燈光明亮的街道。在那條街上兩旁的商店裡,將會遇見我的同學坐在店裡呆望著外面,他們有的家裡賣現製的麵條、有的賣雞蛋和醬菜,有的驗光配眼鏡、有的賣木桶、水桶、鋁桶,有的家裡修理腳踏車,或者家裡是布莊、米店、西藥房…。他們將會看見我和一位平凡邋遢的衰老男子走在一起,他們將會識破我的謊言,知道我的父親並不在遠方的臺北,而是在鄉下無所事事。
我輕輕掙脫父親握著的我的手,稍稍落後一步跟著他,希望這樣可以暫時鬆開我們的關係;父親似乎不曾察覺我的心思,繼續在黑夜裡咳得嘔心掏肺,身體激烈地震動。穿過了兩旁都是稻田的道路,我們進入燈光明亮的街市,經過同學家的製麵所,經過同學家的雜貨店,經過同學幫忙看守的夜市攤販,父親走進一家鎮上僅有的西藥房,我跟在後面,那也是一位隔壁班同學的家,同學正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只能面無表情不理他。
進了西藥房,坐在客廳的藥師向父親點頭致意,請他進入後面的小房間,等父親坐定之後,頭髮已前禿後白的老藥師拿出一隻巨大的玻璃針筒,先將針頭在酒精燈上燒炙消毒,再為父親注射一大筒黃澄澄的液體藥劑。針頭插入手臂的肌肉時,我瞥看見父親皺起了眉頭,大概是試著忍住疼痛吧。打完針後,藥師和父親又聊了一下天,父親才步出藥房。一星期總有一次或者兩次,父親就要到藥房來打一針,我們都聽說父親病得很重,每週打針就是明證,但我也不知道他患的是什麼病。
雖然和父親一起上街,有時候帶給我很大的尷尬壓力,特別是他愈來愈萎頓的容貌,和愈來愈隨便的穿著,但我還是喜歡和他出門,因為最後總有一些意外的驚喜。打完一大筒針之後的父親似乎心情愉快,他的面容煥發起來,用力拍著我的肩頭,說:「走,我們去吃麵。」
我們穿過夜市,那裡常常有吸引我目光的跑江湖賣膏藥的師傅,他們總是帶來各種不同的把戲,讓我們這些鄉下小孩大開眼界,順便還學到各種關於強精補腎的猥褻語言與禁忌知識。有一些賣跌打損傷外敷藥的師傅強調練功習武,他們自己就是穿著短打、一身肌肉的練家子,地攤上除了擺著藥粉、藥膏、貼布之外,也擺著幾張證書、感謝狀和照片,旁邊更散落著放著石鎖、金槍、刀劍之類的武器,點明他們的來歷。他們也總是先表演一段拳術或耍一趟刀槍,然後才托著盤子賣一會兒膏藥。有些師傅則帶來奇怪的動物,有人耍猴,有人玩蛇,也有人帶來能表演特異功能的老鼠、鸚鵡或松鼠,有的師傅則帶來不曾見過的奇禽異獸。有一次,有一位師傅帶來一條兩頭蛇,放在一隻布袋裡,攤上有狀極猙獰的圖片,標示那袋子裡是一條世間罕見頭分雙叉的兇猛眼鏡蛇,布袋蠕蠕而動,賣藥師傅又幾次作勢要把袋中之物扔到我們臉上,嚇得觀眾東躲西閃,生怕沾染不祥。我站在那裡看得忘了時間,直到姊姊尋到夜市把我喚回家,那條「兩頭蛇」始終沒有現身,讓我一直耿耿於懷。
但今晚和父親一起出來,我是不可能在賣藥攤子前停下觀賞的。我們直接穿過夜市,來到市場口的小麵攤,賣麵師傅不巧也是班上一位女同學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巧不巧,鎮上那麼小的地方,每個人都認得每個人,每個人都和每個人有點什麼關係。
點著黃色燈泡的小麵攤賣的是典型的臺灣切仔麵,有油麵、米粉,也有我們愛吃的意麵,麵攤上更有各種令人垂涎的小菜。父親和我坐下來,他自己叫了一碗意麵,也為我叫了一碗,並且要麵攤師傅在我那一碗麵裡加上一顆滷蛋,有時候則加一顆滷貢丸,是更奢華的意思了。意麵的湯很清,湯上漂著一點香氣十足的油蔥,麵上放著一些豆芽和韭菜,並且擺上一片白煮的豬肉片。
我們太少有機會能夠在外吃東西,這種偶然才有的小吃對我而言無疑是至高無上的美食。特別是那一顆在滷汁中滷煮得極入味的貢丸,它不同於後來我來到臺北才吃到的彈牙新竹貢丸,它更大更軟嫩,中間包有肉末,似乎是魚漿所製(而非一般貢丸的豬肉),我離開家鄉之後,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魚丸或貢丸。
吃完麵後,父親點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地在麵攤上沉默許久,我在旁邊呆呆地等著,很怕遇見麵攤師傅的女兒,心裡希望父親趕快起身回家。我的念力彷彿奏效了,父親好像被電到一樣跳了起來,大聲叫道:「頭家,這邊算一下。」付帳之後,我們就回家了,一前一後從燈光明亮的街上慢慢走回黑夜中的家。
父親有一次在回家前遲疑了一下,交代我在家裡不要提到在外吃麵的事。我點點頭,以為是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父親不一定能「公平」地帶大家出門,特別是一些兄姊已經大了,大我一歲的哥哥又在準備考初中,真正能跟著父親出門的只有我和弟弟,父親大概是不想讓其他小孩不開心吧?
這樣和父親在夜晚的市場口吃麵的機會有好多次。昏黃的光裸燈泡下,小麵攤冒著白煙和香氣,一碗香噴噴的清湯麵,漂浮著一、兩片白肉,以及那一顆大如拳頭、軟嫩柔美的滷貢丸,合起來成為我童年最美麗的回憶。
很多年以後,父親已經過世,我和母親閒聊時提及父親帶我去吃麵的舊事。母親說:「那是他該打針的錢,是他自己不想治療了,每次只打一筒營養針,另一筒的藥錢就拿去給小孩吃麵了。」她又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很多年之後,到他死前才知道。」
父親交代不要提到市場口吃麵的事,原來是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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