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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三)╱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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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7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90731/1608307/

 

 

 

過了一星期,我為這位年輕攝影師撰寫的報導刊登出來,因為使用了她許多美麗的照片,文章就佔滿了大半版;當我把報紙帶給她時,看不懂中文的她瞪大了眼睛,充滿感恩的表情:「哇,這麼大一篇?我該怎麼感謝你?」我要怎麼回答她?我每天都苦惱怎麼把版面填滿,其實我還想感激她讓我有了一個工作簡單的日子。我每晚要繳出兩個版面,但手下一個記者都沒有,我要自己採訪取材,寫將近一萬字的稿子,還要自己編輯、自己校對……。

 

是呀,那是一個近乎「華工血淚史」的故事(每位新來的移民都是相對容易剝削的,因為他們毫無憑恃,雖然我的報社可能沒有剝削我們的意思,報社給我們的薪水換算成台幣也比台灣貴很多,但結果我們都變得比在台灣更窮了),當然我的處境也還包含了一點辦公室內部的鬥爭排擠(給了我版面卻不給我人手,似乎有想要逼我走路的暗示)。我有點苦惱於人手不足,我卻不曾抱怨,因為我「得到了」紐約的生活,而我對這個城市充滿嚮往,每天醒來都覺得興奮驚奇。

 

但工作的確是辛苦的,每天要湊足文章字數,還要找到動人可讀的題材,我確實傷透腦筋,每天晚上的上班時間都緊張得像打仗一樣。我通常先專心做完一個生活版面,送進排版工廠;然後走到附近一家麥當勞,買一杯咖啡走回來,再開始動手另一個文藝版面。辦公室裡其實是有咖啡的,買咖啡並無必要,但走出去幾條街對我來說,是喘一口氣也轉換心情,也就是療癒的意思。

 

80年代紐約治安很壞,夜晚空蕩蕩工廠區裡的麥當勞害怕搶劫,整個店都是密閉的,只有一個鐵窗接受外賣點餐,我隔著玻璃和鐵柵欄向店員要了咖啡,把錢放進窗口下的小轉盤,店員把零錢同樣用轉盤找給我,再從另一個小洞口遞給我一杯咖啡。冬天的時候,大雪紛飛,走過幾條街到麥當勞變成一場艱困旅程,黑夜街上空無一人,我步履蹣跚,捧著熱騰騰的咖啡走回來,掌心溫暖,我呼出的氣全部化成白色煙霧,掩蓋了我的眼鏡,彷彿是我的茫茫前程;我心裡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也許我應該考慮回台灣,但我捨不得離開紐約。

 

70年代末的台灣,錄影機與錄影帶已經進入生活,我們開始有機會觀賞在台灣電檢制度底下原本不能公映的電影,而在某些特別因緣,我們甚至可以找到一些影史上重要的電影;同一個時間,金馬獎的國際電影觀摩展,也開始帶進來一些讓我們打開眼界的另類電影(我指的是不同於好萊塢與港片的非主流電影)。那個時候,我已經耽讀各種影評與影史的圖書,我對很多經典名片與電影導演如數家珍;但儘管如數家珍,我卻多半的電影都沒看過,因為當時還沒有電影圖書館之類的收藏,讓我們去補足不曾謀面的作品。

 

在紐約落地之後,我發現紐約城裡有各種觀看經典名片的機會;城中當時還有各種專映舊片的戲院,是所謂的retro  cinema或revival  house。這些戲院映演的舊片,有大量影史上赫赫有名的經典之作。譬如當時影迷愛去的戲院有家位於布力克街的「布力克街戲院」(Bleecker  St. Cinema),位置就在格林威治村的中心,專門映演各種經典老片或獨立製片,或者一些無處可去的藝術電影。布力克街戲院的營運開始於1960年,後來不敵世界的變化,它的營運結束於1991年;70年代與80年代是它影響力的高峰,影響了一整個世代的電影創作者,人生命運的安排讓我遇見它的全盛時期。布力克街戲院接受會員申請,繳交十五塊錢年費成為會員後,一張兩塊半美元的戲票可以看兩部電影,每兩個月它出版一張報紙型的通訊,預告下兩個月的排片(每天映演兩部電影,天天不同,還有各式各樣的主題,也就是所謂的策展的概念)。

 

當我來到紐約的第一周,我就發現了這個寶山一樣的場所,立刻加入了會員,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料理這個豐富的寶藏,每一天的排片幾乎都是我想看的,或者聞名已久,或者一無所知(我一無所知的東西有時候更吸引我)。布力克街戲院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專映藝術電影與獨立製片的戲院是非盈利組織「電影論壇」(Film  Forum),也在格林威治村的另一角落。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電影的放映都是千載難逢,心裡非常著急,每天都想排出時間去看這些電影,結果我到了紐約的前三個月,我在這些戲院看了超過一百部電影。後來我才發現,你不用著急,這些電影永遠會回來的,只要是經典,三兩個月,它會被排到另一個主題之下;等我發現這個真相,我才放下心,開始把注意力分配給其他活動,我才開始去劇場、音樂廳、畫廊,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都市活動,也才真正懂得享受或體會紐約的豐富與多元。

 

即使我後來不再只是專攻電影,但電影仍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動,最主要的原因電影還是最庶民的娛樂與藝術,一張戲票通常不超過五塊美元,但坐進音樂廳或者劇場,最便宜的票極可能也要四十塊,而我是沒有很多四十塊可以用的窮人(但我上班工作,有一份薪水,我已經比大部分的學生富裕得多了)。

 

我與藝術家有諸多往來,這讓我也有很多機會受邀觀看戲劇或舞蹈;第一次經驗是有一位華人編舞家將有一場公演,我聽到消息想為他做一個報導,他約我在格林威治村一個小咖啡店見面,我要了一杯咖啡,他點了一杯酒,後來他發現我不僅願意報導他的演出,還搶著付咖啡店的帳單,舞蹈家鬆了一口氣,問我說:「我還可以再點一杯酒嗎?」

 

正在力爭上游的藝術家們其實也是貧困的,他們比我更窮,所有能夠取得的資源都用來爭取演出的機會;小咖啡店裡的女服務生長得非常漂亮,動作儀態也美得出奇,華人舞蹈家和她們每個人都打招呼,還頻頻站起來吻臉頰致意,我很意外他的交遊廣闊,他看出我的疑竇,解釋說:「喔,不,她是艾文艾利舞蹈團的團員,她只是在這裡端盤子打工。」

 

嗄,為什麼?

 

編舞家進一步解釋,即使加入頂尖的舞團,除非你是地位崇高的台柱,多數正在奮鬥中的年輕舞者可能一年只能領到九個月的薪水,半年是演出期,三個月是排演期,她們有錢可領,其他時候她們要自食其力,三個月的零工很難找到正式的工作,大部分的人只能找餐廳、咖啡店、酒吧打工了。

 

但我看著那些舞者輕盈的動作穿梭於咖啡桌之間,表情愉悅,態度明朗而開心,看不出一點委曲,編舞家下了註腳:「這裡是紐約,年輕人的尋夢之地,我們沒有什麼不開心的。」(待續)

 

 

 

台長: 一個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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