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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二)╱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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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7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90724/1604276/

 

 

 

紐約市是我真正見識到的第一個「世界之都」,在80年代初,光講她住民的複雜性,好像全世界各個角落的人都來到這裡,都啃咬了大蘋果一口。我工作的廠辦合一的場所位於皇后區,搭地鐵七號線可達;不遠處的人口密集處是一個叫Elmhurst的小區,我偶爾會到街市去買東西,走在那個街頭上,我可以感覺到人種的多樣性,印度人、華人、越南人、非洲人、希臘人、東歐人、巴基斯坦人、阿富汗人,膚色琳瑯滿目,口音紛沓嘈雜,服裝也是多色多樣;根據美國統計局的資料,在80年代Elmhurst這個小區,人口不過七萬,卻來自112個不同的國家!如果世界上有真正的民族大熔爐,或者是民族大雜燴,紐約市的確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神奇之地。

 

穿越皇后區的紫色七號線因為亞裔族群眾多,有時候被戲稱為「東方特快車」(Oriental  Express);當我每日坐著東方特快車地鐵,一路往西,進入曼哈頓城中,車中常常看見面容特徵難以形容的人種,我甚至說不出他們究竟來自何處。他們有的人服裝簡樸,深藍色丹寧上衣,看起來是勞動階級,可是有時候又戴著斯文眼鏡,圓形鏡框之後是一副深沉憂鬱的雙眸,他(她)是誰?淪落到紐約之前他(她)是做什麼的?他(她)又為什麼來到這裡?

 

都是天涯淪落人吧?我可以想像。離鄉背井來到紐約也許是追求夢想,或想給小孩一個美國夢實現的機會;但也有可能家鄉正在烽火連天,安居已不可能,他們必須遠走他鄉,尋找喘一口氣的安身之處。在他的家鄉,他可能是一個詩人,一個鄉村教師,一個廟宇的住持,但在這個陌生之地,他英文殘破,人脈網絡稀疏,可能在餐廳打工,收廚餘與垃圾,或者在賣場後方清理膠袋與紙箱,上流社會離他很遙遠,舒適與安全離他也很遙遠。

 

不是他們如此,我自己也何嘗不是?我坐在地鐵裡,必須搖晃一個時辰才能進到城中;我有時候也不免心事重重,覺得前途茫茫,顯然我望著窗外發呆出了神。旁邊那位看不出哪裡來的乘客也正打量著我,他大概也看不出我的來歷(那個時候還沒有排山倒海的中國移民),他露出友善的微笑,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問說:「嗨,我的朋友,您從那裡來?」

 

「嗄?喔,嗨,我嗎?我台灣來。」

 

「Thailand?」

 

「不,不是泰國,是台灣,在南中國海裡的一個島嶼,聽說過嗎?」

 

對方露出一個歉疚的笑容,搖搖頭。但他並不氣餒,又問:「您在紐約是做什麼的?」

 

「我在一家中文報紙工作,我是個編輯。」

 

「Hmmm,how  interesting,我不知道紐約有中文報紙。」

 

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應該告訴他嗎,紐約有十幾份中文報紙?有的橫排,有的直排;有的右派,有的左派;有的支持國民黨,有的支持共產黨;有的用西元紀年,有的用民國紀年;立場鮮明得很呢。而且,這些在美國土地上的報紙,對美國政治不感興趣,對紐約市的市政與治安也不甚感興趣,更別說她的文化與藝術了;它們每天記錄爭吵的,都是九千公里外的大陸政治與海島政治(我也不能忘掉還有代表香港的報紙),各自以它們所代表的立場,意氣昂揚地或色厲內荏地,大聲喧嘩著。

 

我解釋了一下,但我像是個在火星發放革命傳單的人,這位紐約老鄉看來是無法明白的,可也無所謂,他的家鄉可能也有另種矛盾與困難,我也是無法立刻明白的。

 

我在紐約的銀行開戶,每個月把領到的薪資支票存入銀行的自動櫃員機中;我申請了社會安全號碼,理論上我應該用這個號碼看病、領失業救濟金,但我從沒有用過,我只用過它申報所得稅,把山姆大叔拿走的錢又要了一些回來。我也在紐約的銀行申請了我生平第一張信用卡,那時候台灣還沒有國際通行的信用卡,這張卡片我用了很多年。

 

我在紐約認識了大量的藝術家,有的已經成名了,有的還在奮鬥中,有的則剛下飛機,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有一批畫家早年從台灣來,在紐約已經建立了一席之地,已經有知名畫廊經紀他們的畫作。他們大概都度過一些苦日子,他們的眷屬(通常是太太們)通常先建立了一些世俗事業,像開家中國餐館、洗衣店,或者做賣屋的經紀人;畫家們還沒成名時,通常仰賴太太們的犧牲努力賺取生活之資,沒有後顧之憂,能夠全心創作。新來的畫家則還在尋找機會,但連開餐廳的機會也困難了。

 

很快地,我發現我也是有「權力」的人,因為我是握有報紙版面的人;每當我新認識一位藝術家,發現他(她)的迷人之處,我露出熱心的表情,說:「有可能讓我為您做一個報導嗎?」那本來只是我應做的工作,但對於苦於缺少「聲量」的藝術家們,這句請求好像是天上的樂音。幾個報導之後,城中的藝術家們就奔相走告,有一個新來的年輕人,可以把你送上報紙的版面……。

 

這一次,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攝影師,面容姣好的她充滿歉意地說:「我不能說中文。」我說:「沒關係,只要你不介意我奇怪的英文。」

 

她從身邊的大畫袋裡拿出大張攝影作品,把咖啡廳的桌子立刻蓋滿了;都是空無一人廢墟般的紐約街景,很震撼人的視覺,畫面是黑白的,但空中似乎有一種飄浮之物,像塑膠袋一樣,但它是有色彩的。每一張都是這樣,一個空盪盪的街景,鬼域一般,街景的某一角有一片不同形狀的飄浮塑膠紙,它有淡淡的顏色,有的是紅的,有的是黃的,也有藍的、綠的。

 

「這是什麼?」我問她。

 

她面容沉了下來:「這是我,一個亞洲人在紐約。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我以為我是美國人;但我不是,我只是風景裡的一塊透明塑膠布,我有顏色,但我不存在。」

 

「所以這塊塑膠布是你的宣言。」

 

她睜大眼睛,堅定地說:「是。從前我拍的東西,沒有人理我;後來我在每一張作品放上一塊塑膠布,大家就看到我了,現在,他們要給我一個攝影展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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