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我爸爸的恐龍/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我有一位管理資料井井有條的姊姊,她把讀過的每一天報紙都按日期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我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一堆蒙塵的寶藏,開始就在課餘依日期一張一張讀了起來。最先讀到的是高陽的連載小說,他最早的歷史小說《少年遊》、《荊軻》,都藏在這一堆一九五0、六0年代交替的舊報紙裡,當時帶給我的閱讀悸動,現在回想起來,恐怕是比他後來細節豐富、結構鬆散的小說要強烈得太多。
但這一堆舊報紙裡的材料還不只是這樣,我在裡頭看到迷人的「林叔叔講故事」欄目,讀到美國扭扭舞以及迷你裙流行的消息,看到007詹姆士.龐德的<你只能活兩次>的漫畫連載,以及合唱團披頭士風靡全球的報導;這些不該在我的年齡讀到的舊聞與故事,流連在我的腦中,我後來也無法分辨哪些是當時報紙讀到的新事,哪些是我在下午不上課的時光瀏覽舊報紙所得,我的年紀突然往回延伸了五、六歲,我記得許多「從前」的事,這使我在同輩中成為最神秘而古老的人。
在那個閱讀材料匱乏的年代,我飢渴而靈敏地撲向每一種可以滿足心智追求的片紙隻字;但如果在那一堆報紙之中,偶而缺了一天,連續的故事出現了一段迷失的環節,可以想像它如何困惑這位剛剛開啟閱讀之門的小孩。他常常在入睡前苦苦思索那失去的段落,想像它的各種可能,像是推理又更像是幻想,他必須使自己相信其中一種推想,但他也許一輩子沒辦法知道真正的原貌是什麼,想到這裡他有時感到超出年紀的哀傷,甚至動搖了童真。
除了一個意外的例外……。
有一次,我無意中找到一張舊的《國語日報》,這是常有的事,它可能是包裝紙、可能摺疊起來墊在桌腳,或者任何舊報紙可能有的用途。我沒有注意它的日期和我發現時的關係,但一張插圖牢牢吸住我的眼光,那是一隻有著斑馬條紋的可愛恐龍,有著胖嘟嘟的身材和一條長長的尾巴,頭上有一隻獨角獸式的角,最令人嚮往的,牠的背上還一對小小的翅膀;我攫住報紙,故事的名字叫做<我爸爸的恐龍>,又是一個懸疑而引人入勝的標題,屋外正淅瀝淅瀝下著夏日的午後雨,我,那個小孩,就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故事裡說有一個小孩,在下雨的街上撿回來一隻溼透了的老貓,他把牠藏在地下室,給牠烤火取暖,也給牠喝牛奶,但母親回來發現後大發雷霆,告誡小孩決不可以把街上的野貓帶回家。小孩只好失望把貓送出去,他為大人們的不禮貌向貓道歉,兩「人」在公園裡遊蕩,交換一些可以安撫心情的想法,老貓問起小孩的心願,小孩說他想要擁有一架飛機,可以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貓說牠沒辦法為他找到一架飛機,但牠知道有一隻會飛的龍,被鎖在一個小島上做渡河的奴隸,如果小孩可以去救牠出來,牠就可以成為他的飛機。小孩在夜晚就收拾他的各種寶貝,離家出走,藏身在貨船之中,前往小島去救恐龍了。
故事愈來愈精彩,重要的情節也正要展開,但這是個連載的故事,當天只寫到這裡,底下是「待續」的字樣。可憐的鄉下小孩去哪裡找到這張舊報紙的待續?這是他各式各樣沒頭沒尾的閱讀邂逅之一,但卻是讓他最傷心的一個,因為他太喜歡這個故事了,喜歡那隻老氣橫秋的野貓,更無端為那隻根本還沒出場的飛行小恐龍著迷;他為這個故事輾轉反側,夜裡瞪大了眼睛,那個小孩究竟如何抵達小島找到恐龍,又如何救牠出來呢?
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不停地追索想像,然後就稀疏了,偶而還想到這個未能完成的故事,但是其他的新鮮事物漸漸蓋住舊的遺憾,更重要的,他長大了,他有新的事物要煩惱,然後他就慢慢忘了,完全忘了。
三十年後,躺在他身旁的三歲小孩不肯睡,堅持說:「還要講一個故事。」他突然想起那隻胖嘟嘟有著斑馬條紋的可愛恐龍,他說:「爸爸有一個好聽的恐龍故事,可是只有開頭,沒有結尾,你要聽嗎?」
「恐龍故事?--要。」
他就開始搜索記憶枯腸,講了起來,但講講講,講得太長了,他自己都覺得有點疑心,而且說到最後,竟然是一個有頭有尾完整的故事(小孩在島上找到恐龍,避開壞人救了牠,帶回去藏在家裡、藏在學校、藏在公園,一直到牠長得太大完全藏不住,被鎮上的人發現了,可是恐龍可以做很多事,也被大家接受了)。故事說完了,小孩睡著了,昔日閱讀的小孩如今困惑的爸爸卻沒有睡著,他在想這是怎麼回事。沈沈睡去之前,他得到一個結論,當年太喜歡這個偶然相遇而殘缺不全的故事,他小小的腦袋已經一次又一次把故事修補起來,現在它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哪些是原來的故事,哪些是後來自己編的故事,已經分不清了。
記憶可以是這麼騙人的東西,你發現它已悄悄依你的需要做了假,但你卻找不出中間編造的界限與痕跡,如果你發現記憶的一個謊言,你就開始擔憂,會不會自己真實的一生都是依自己的喜愛編造的,那些美好的記憶有多少是真實的?所幸人生太勞累也太紛雜,並不適合這類本體論的思考,你上班開了兩天頭昏眼花的業務會議,對人生大問題也就不著急了。
三年後,他來到日本青山的「蠟筆屋書店」為長得更大的小孩尋找一些兒童讀物;在一張桌子面前,他感到呼吸急促,他見到睽違三十多年的形象,一隻胖嘟嘟帶翅膀的小恐龍,被一個小孩親暱地擁抱著,牠和當年不同的是:牠是彩色的,黃藍條紋相間。我心中那個小男孩甦醒過來,我曾在夢中多次為牠著色,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顏色,牠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
與其說是為小孩買下那個系列三本書,不如說是買給失去童年的自己。現在我知道故事的創造者,叫做露絲.史提兒絲.賈納特(Ruth Stiles Gannett),繪製可愛圖畫的則是她的繼母露絲.克麗絲曼.賈納特(Ruth Chrisman Gannett),三本書分別出版在一九四八到五一年間,第一本名字就叫《我爸爸的恐龍》(My Father's Dragon, 1948)。
我打開來,第一段就是我熟悉的雨中遇貓的故事,一直到小孩離家出走為止,故事和記憶都一模一樣,彷彿是昨天讀過的書。但小孩上了小島,故事就和記憶完全不同了,插圖也是從來沒見過的。
我把三本書帶回家,重新講給小孩聽,他有點困惑:「為什麼和你以前說的不一樣?」我解釋我從前並沒有讀到全部,後面是我自己編的。「自己編的?」他還在試圖理解這件事,卻好意地安慰我說:「但你的比較好聽。」
順便一提,又過了幾年,聯經出版了這三本書,給牠一個可愛的名字叫「泡泡龍」;我和小孩一樣,覺得「原來的」名字比較好聽,而且有點生氣,為什麼他們三十六年前不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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