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三大蟹邂逅/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約莫十年前,我們和年紀相去不多的出版社老闆一起赴日本洽談版權,當天兵分兩路交涉,各隊都有不錯的斬獲,到了晚上我們起哄要敲老闆的竹槓,我提議去一家位於六本木的高級餐廳「瀨里奈」(Serina),平常看它華麗高貴的外部裝潢與穿梭不息的服務生,帶背包自助旅行時是不會想到要進去破費的,這一次情況不同,本來就慷慨又心情很好的老闆也就一口答應了。
「瀨里奈」以牛肉涮鍋(Shabu Shabu)出名,號稱使用的是最上等的松阪牛肉,負責點菜的我當然首選就指名要它。脂霜肉紅的牛肉端上來時,放在巨大黑色高雅的方型陶盤上,一片一片都摺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像是花色艷麗的絲質手巾,陳列在高檔服飾店的櫃台上,準備做最誘惑的演出;我們還沒動口,已經被餐廳每一個細節上的美感氣質震懾住了。不知是不是出於這樣的心理作用,每一片略微涮燙的美麗牛肉,當然也覺得入口即化,肉汁滿喉,甜美得不得了。
另外有索價一隻一萬日圓的北海道毛蟹(Kegani),是菜單上單價最高昂的單品料理。被讚譽為「北海道三大蟹」之一的毛蟹,渾身長滿細毛,向來以蟹肉清甜、蟹黃濃郁出名,但我還不曾有過體驗。我們協商一番之後,不無罪惡感地、小心翼翼地要了「一匹」。侍者端上一方漆黑紅邊的木漆托盤,上置一方白色大瓷盤,瓷盤上仰臥著一匹已經大卸八塊但形狀仍然完整的肥碩毛蟹,蟹的姿勢、角度、顏色、裝飾幾乎都是無懈可擊,讓你懷疑餐館裡的每位廚師都是美術系畢業的。
在日本人的習慣,蟹是冷食,觸手冰涼,因為活蟹用水燙熟之後,立刻投入冰塊,既縮緊肉質,也防止過熟。蟹足蟹身已經都用利刃削去殼緣,筷子輕輕一撥,蟹肉立刻乾淨脫離,完全不費力氣。蟹肉入口先覺觸舌冷洌,然後清甜甘味在嘴裡慢慢沁開來,海潮的味道(日本人稱為「磯香」)隱隱若現,淡美含蓄,回味無窮,的確是高雅的滋味。那一隻螃蟹結實多肉,幾個人分食一隻,竟然也不覺得太少。
後來真正來到北海道,也許選的餐廳不夠好,或者點叫的毛蟹等級不夠狠(再也沒點過一萬日圓一隻的了),幾次吃到的毛蟹就不曾有過那麼好的味道。不是殼空肉少,要不就是肉質鬆弛,有時還吃到一派死鹹,吃得我們有點信心動搖,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好東西。終於有一次,在札幌的二條市場,我們看到螃蟹屋正在燙煮活蟹,挑了剛煮出來重量最重的一隻毛蟹,店家索價三千,在市場裡不算便宜。我們帶著紙包上了火車,等到乘客坐定,火車進入長程奔跑,把毛蟹取出,用瑞士小刀分食,結果滋味甜美如夢,令人驚嘆;可惜買得太少,我們要同行夥伴也來試試,但人多蟹少,大家分不到兩口,懊惱不已。
我們多半不是在正確的季節旅行與探訪食材,美食通常只是無心的邂逅。事實上,書上說毛蟹最好的季節在三月至五月,因為冬天大量流冰自北極而下,掩蓋北海道東北岸的鄂霍次克海面,海底下的毛蟹為了抵擋嚴寒,因而殼最堅且肉最實,是最好吃的時候。三月初,流冰封住的海面初開,漁船可以作業,從道北的枝幸町漁港捕撈的第一批毛蟹,是美味極品;現殺活毛蟹,肉做刺身,只用冰水沖洗,半透明的身肉會泛起一突一突的白色小花,光看那景觀就美不勝收了,何況還口感絕佳,佐以冰鎮清酒,最是相宜。
與另一種「北海道三大蟹」之一的花蟹(Hanasakigani)相遇,則在某年夏天的釧路。那一次,我和老友陳雨航伉儷結伴驅車遊道東,在札幌租了車,一口氣先殺到釧路市(Kushiro),一路上雖然風光明媚,但進城已經入夜,晚餐草草了事,讓我夜裡覺得心有未甘;第二天,我們在當地相當觀光化的漁人碼頭市場,看到成山成海的花蟹。花蟹全身赤紅,顏色鮮艷,但殼上腳上處處突出,猶如尖刺,不知如何下手;花蟹的「花」大概是玫瑰的概念,美麗多刺,惹人憐愛又要小心。花蟹最有名的產地在北海道最東的根室半島,離釧路不遠,最好的季節是七月到九月,因為雌蟹抱卵正是此時,有花蟹的「內子」和「外子」可吃,我們來到釧路的時間恰巧是對的。
市場裡賣家大聲吆喝,趕緊要把生鮮魚貨賣出;我們徘徊在山積的大紅色螃蟹之中,簡直不知從何下手。最後,看中了一堆批售的三大隻花蟹,價錢只要一千五日元,拿在手上沈甸甸的,恐怕有五、六斤,簡直是便宜得不敢相信。花蟹已用鹽水煮過,毋須一切其他調味,但體貼的店家附贈了一把剪刀,後來證明是關鍵性的器械。我們揣著三隻碩大的花蟹,驅車開往著名勝地:釧路濕原。在細岡附近就有建築優雅的遊客中心,除了有觀景台眺望濕原美景,我們就坐在公園裡備有的庭園鐵桌鐵椅,把三隻肥大的紅蟹拿出來享受。花蟹外殼多刺但輕脆,剪刀輕易就能剪開取肉;蟹肉既多、結實且甜美,顏色也是艷紅耀眼;其他路過的遊客看到這麼豪快的吃蟹法,紛紛露出羡慕的眼神。
最後一種「北海道三大蟹」之一的鱈場蟹(Tarabagani),我和牠則是相遇於初次到北海道的札幌,恐怕也近十年。記得那時是四月,冬已殘但雪未化,對旅行而言是有些尷尬的季節。新雪已經不再下了,但舊雪卻污痕處處,無以遮掩百醜。一天晚上,我們在札幌街市閒逛,想尋找一家能吃蟹的地方,不料竟闖進了一家後來才知道是很出名的豪華餐廳,叫「冰雪之門」。這是一家專吃鱈場蟹的名店,當時我卻對鱈場蟹毫無認識。一打開菜單,我對它的單位與價格感到困惑,譬如「烤蟹腿」單品料理是「一足」一千五百圓,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樣貴,正在想該叫幾「足」才足夠時,和服女將掩口而笑,她說,「一足足矣」,喜歡吃再叫。
燒蟹足上來時,那是一隻相當於小孩大腿的蟹足;裝盛在一盤巨大的陶瓷方皿上,剛烤好的蟹足發出茲茲聲響,又泛著強烈的焦香,底下則舖著一段相似長度的昆布,也烤得表皮突起一顆顆泡泡,散發著海帶潮水般鮮熟的香味。穿著和服的中年女子優雅地幫我們剪開螃蟹,把蟹肉一段一段分給我們,蟹肉緊密飽滿,口感紮實,焦香甜美,幾乎是牛排一樣可以填肚子。女將又把昆布一段一段分給我們,海帶香氣逼人,烤焦的部分苦中帶甜,滋味出人意表,愈嚼愈有味。我們才體會這種又名阿拉斯加帝王蟹(King Crab)的不凡體型,以及在日本人細膩的烹調觀念下,巨蟹仍可以有的細緻美味。
但應該憂愁的是,一開始不知道鱈場蟹的身材規模,我已經叫了燒蟹足、涮蟹鍋、蟹刺身、醋蟹等多種料理,每種「一足」或「半身」的單位如果都是這樣碩大,我們該如何是好?我們還能怎麼辦?我們一面抱著吃撐的肚子在雪地裡走回旅館,一面忍不住讚嘆它的美味。
幾年之後,一個夏天,我們在北海道最北邊的稚內港等待船隻前往利尻島;港口旁就是一個螃蟹堆積如山的海鮮市場(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夢廣場」),主要的角色就是鱈場蟹。此時的我已經略有心得,我挑了肥大沈重的兩隻煮熟的鱈場蟹,並向店主人借了一把剪刀;上了甲板,我們在地上舖設報紙,把蟹攤開,用剪刀裁成一段一段,眾人用手分食。我們一行十四個人(其中五位是小孩),分吃兩隻巨蟹,竟然也吃得大家捧著肚子。鱈場蟹外殼並無味道,也不是吃黃,它的體重有三分之一來自於腿肉,愛吃蟹肉者也許帝王蟹最能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