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中亞腹地的探勘者:斯文‧赫定/詹宏志
(本文摘自《我的探險生涯》, 馬可孛羅出版)
(Sven Hedin, 1865-1952)
斯文.赫定(Sven Hedin, 1865-1952)的《我的探險生涯》(My Life as an Explorer)成書於一九二五年,當時他已經是花甲高齡,做為一個越嶺馮河、歷寒曝暑的探險家或許已經太老,赫定自己也以為這將是他探險生涯的終結,他應該寫一本書「總結」自己一生的探險活動,也給後來的「吾黨小子」一些激勵與教訓;也因為這個心情,他在《我的探險生涯》書中最後結語說:「在此我便結束這本《我的探險生涯》,至於未來餘生將如何發展,且看全能的上帝擺布了。」
「全能的上帝」(the Almighty)卻決定要創造一個不朽的探險家形象,事實上,赫定的探險生涯在老年還有高潮再起。一九二六年,斯文.赫定再度取得中國南京政府的同意,率領了一個由中國科學家和瑞典、德國、丹麥等科學家共同組成的「中瑞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又踏上往新疆的路途。(赫定上一次進入中國是一九○七年,再來時中國已經換了國號,也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民族意識與現代化的學術界逐漸成形,中國已不容許一個獨行俠式的探險家在他家的「後院」來來去去。) 這一次的考察又歷時八年(1927-1935),除了產生多達五十五卷的《中瑞科學考察報告》的大工程外,斯文.赫定自己也寫下了做為《考察報告》前三卷的全景式描述五十萬字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1927-1935》(History of the Expedition in Asia, 1927-1935),又另外寫了幾本膾炙人口的通俗作品《長征記》、《漂泊的湖》、《絲綢之路》,以及記錄當時新疆「盛(世才)馬(仲英)之戰」的《大馬的逃亡》(Big Horse,s Flight: the Trail of War in Central Asia, 1936)。
斯文.赫定完成第三次新疆探險時,這位「廉頗探險家」年紀已經七十;寫完《亞洲腹地探險八年》(1942)一書,他更是高齡七十七;但他還一直要活到八十七歲(1952),才真正回到「全能的上帝」的懷抱。如果我們以為《我的探險生涯》真的是斯文.赫定的「生涯」,那可就大錯特錯,它不過是探險家生涯的「上半卷」而已。
但如果探險家斯文.赫定死於一次大戰之前,壽命減半計算,他的探險家聲譽卻不會有絲毫遜色,只怕他的聲望還會更高(除了在中國)。為什麼? 因為在一次大戰以前,赫定的主要探險成就已經完成了;他入戈壁(並活著出來),發現樓蘭,尋找羅布泊,越喜馬拉雅,繪製外喜馬拉雅(Trans-Himalaya)山區地圖,種種成績早已化成浪漫傳奇;他又結交公卿富賈,相識滿天下,集榮譽於一身,成為當時社會的超人氣巨星(羅斯福總統第一次被別人介紹到他時激動的說:「你該不是說,這就是那個赫定吧?」);而他寫的書不僅題材驚險刺激,異地知識更是前所未聞,加上他妙筆生花,敘事娓娓動人,又兼能隨筆素描,使他的著作每有出版總是世界性的暢銷書。尤其是《我的探險生涯》出版時,他的傳奇簡直成了新一代青少年的偶像,每個少年「志在四方」的夢中,都藏著一個帶眼鏡、斯文堅毅的探險家形象。
如果斯文.赫定死於此時,他的榮光名望也許將來也會褪色,但不會有別的雜音。不幸的是,斯文.赫定度過了兩次世界大戰,他年輕時曾經在柏林求學,受業於地理學大師李希霍芬(Ferdinand Richthofen, 1833-1905),對德國有著強烈的孺慕之情,使他在兩次大戰都站到德國這一邊,弄得道德名譽大壞,二次大戰後西方戰勝國家特別有意冷落他,讓他寂寞以終。但在中國,因為斯文.赫定在最後一次新疆考察時,尊重中國學術界的立場,把一個本屬於西方強權的科學考察隊伍,經過談判後接納了中國學者的參與和協助;當時西方中亞探險家大多反對赫定與中國科學界的合作,他們擔心從此不能自由活動於中亞的舞台。斯文.赫定也許一開始也是同樣的看法,但很快地他就意識到中國的變化,遂全心把這個由德國航空公司贊助的探險活動轉為多國家與多學科的科學考察,這也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第一個「平等條約」,後來證明是影響深遠的。相形之下,斯文.赫定在中國的聲望比較沒有受到支持納粹污點的影響。
近年來,研究探險史的學者卻也有為斯文.赫定「翻案」的傾向;他們認為,斯文.赫定是一位專業的探險家與地理學家,他的成就也要從這個角度來衡量;他的政治見解與取向並不是他的專長,也未必有影響當時世界的力量。而做為一個探險家,他很多的時間在爭取「經濟贊助」,結交權貴在所難免,「誤交匪類」也是交遊滿天下的典型「副作用」,看他的「探險家生涯」也許毋庸斤斤於他的其他平凡見解與生活。
事實上,以我的想法,探險家常常是思想簡單、意志堅強的人(也許「阿拉伯的勞倫斯」是個例外);在他們的「行動」之外,要追求其「思想」的深度,有時不免失望。探險家在探險之外做出其他驚人之舉的,史上並不罕見;像一九○四年帶兵入西藏的楊赫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 1863-1942),雖然進拉薩迫達賴喇嘛十三世訂立城下之盟,自己卻在回程成了密宗的信徒,後半生致力於神秘經驗的追求,甚至把幾位喇嘛帶回英國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辯論。我們要認識那一個楊赫斯本?如果指的是探險家楊赫斯本,後半生的思想也許不一定是清楚的路徑,反有可能是知識的迷宮了。
對斯文.赫定的了解,恐怕也可以這樣想;雖然《我的探險生涯》之後,探險家仍有「生涯」,但對「清明時期」的斯文.赫定的了解,仍然可以這本書所敘述的生涯為準。這本書,道道地地是一位探險家的自述;從他童年時如何被北極探險家們所吸引(赫定是瑞典人,他的家鄉盛產極地探險家),如何立志成為探險家,如何命運把他帶往東方,愈帶愈遠,先是在俄屬中亞的活動,然後就入新疆與西藏,成為這個地區的探險代表人物。他的生命,他的知識,他的力量,全部貢獻在這個廣大的地區;世人對這個地區的認識,乃至於「絲路」這個稱謂,都來自於這位終身致力於探險的英雄。斯文.赫定終身未婚,有人問他何故,他答說:「我已與中國結了婚。」他的終身志業,在這句話裡可以求得而知。
重溫一個逝去的時代,尋求一個逝去的典型,閱讀一本好看的探險作品,斯文.赫定的作品,實在是再具代表性不過了。此書雖然出版在七、八十年前,但那輕快的敘述節奏,那奇異的風光地景,那迷人的無限勇氣,仍然讓我們可以著迷於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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