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祖谷溫泉/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亞歷士.克爾(Alex Kerr)在1996年出版的《消逝的日本》(The Lost Japan),講的恰巧是和小說家朱天心的《古都》相反卻又相同的故事。在《古都》裡,相對於台北恣意的更動變換,破壞記憶,京都則像是一個沈靜安穩的存在,歷史彷彿在此駐足流連,與現代人不忍相別。但在《消逝的日本》裡,日本古老美好的景物與人情卻變成了另一個台北,另一個留不住記憶的無情地。
克爾寫他最難忘的日本傳統之地,寫的是位於四國島的祖谷(Iya)。他第一次來到這個號稱日本三大秘境之一的祖谷,時間也僅僅是不太古老的1971年,那個時候,原始森林仍然盤據在遊客不多的山與溪谷,處處煙霧繚繞,秘景若隱若現,使他不禁贊歎說:「彷彿是宋代水墨畫裡走出來的山水。」
克爾當時才只是開始流浪旅行的高中生,但一切似已註定,這個水墨山水成了終身難忘的召喚,當他繞了世界一圈的求學就業之後,他又回到日本,來到祖谷,甚至買下了一棟當地特有的農家茅廬建築「平家屋敷」,並且為祖谷地方的文物保存而奔走努力,祖谷成了他的家鄉……。順便一提,我的朋友郭重興(曾經是貓頭鷹出版社的創辦人與發行人)不久前到四國去玩的時候,就住在克爾的茅草屋裡。
有人為心中夢想奔走打拼,像克爾;有人為理念流散失聲痛哭,像朱天心(小說結束時,作者寫道:「這是哪裡?……,你放聲大哭。」)。慚愧得很,長期以來,我卻渾渾噩噩做了一個只知開心享受,致使古老文化逐漸流失的無心的觀光客。
因為我也曾來到祖谷……。
那也是十幾年前,我背上肩負著體積不小的登山包,胸前用背帶垂掛著一個乖巧的三歲小孩,不諳日文,也沒有預訂任何旅館,我們遊走到四國的門戶高松市(Takamatsu)。在火車站前的案內所裡,我請工作人員幫我們設法找到一泊二食在六千日圓以下的旅館;我們一副自助旅行者流浪天涯的打扮,加上我的「帶子狼」的獨特模樣,激起案內所服務人員的同情心,努力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這種超低價格的旅館。
那是一家「後車站」式的旅館,外貌是平凡的水泥磚房,裡面則是全新的榻榻米房間,公共浴室在樓上,舖設白色和淺藍色的磁磚,介乎我童年印象中的醫院和游泳池之間。但到了吃晚飯時,我們一進餐廳,立刻變成搶眼醒目的異人,因為全場幾乎都是下了工的卡車司機,他們換上白色內衣和衛生褲,頭上綁著白毛巾,桌上一大瓶清酒,翹著腿喧嘩地說話吃飯。我們一家旅行人的斯文打扮,加上講著日本人最害怕的英文,全場的喧鬧聲一下子低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盯著我們看。不過這也只是一小瞬間,很快地我們彼此都看出不能把對方怎樣,他們恢復喝酒說話,我們埋首吃飯;旅行社提供的食物材料平凡,份量很大,很粗疏樸素但卻美味好吃,也許是我們走太多路了。
第二天,我們決定到祖谷溫泉去,因為書上說它是日本三大秘境之一,說它有斷崖絕壁與奇岩怪石,說它是歷史上神秘的「平家落人之里」,又說有一座野籐編成的「Kazurabashi」,是日本三大奇橋之一。書上說得愈神秘,愈發引起我的好奇;我的計畫是沿著祖谷溪上溯,夜宿祖谷溫泉,過一天再沿地圖上那條細線想辦法找車穿越四國東部,回到神戶去。但我心裡仍有一點忐忑不安,因為手上那本無法完全讀懂的日文導遊書上,提到祖谷溫泉時說:「位於祖谷溪斷崖上一軒宿的溫泉。」可是什麼是「一軒宿」(Ikenyado)?
我們先從高松搭火車到阿波池田,一個山間轉運站的小鎮,然後要耐心等待稀少的上山巴士;一上了巴士,立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車上除了幾位看起來是旅人模樣的乘客之外,清一色是膚色黝黑、頭上綁著竹簍的「原住民」,我們開始興奮起來,這些住民的打扮與我們心目中的「秘境」再搭配也不過了。車子在山路中蜿蜒前進,赤日曝曬下,我並沒有克爾初見祖谷時那種水墨山水的驚艷,但兩旁溪谷之深,山勢之險,倒也覺得景觀壯麗,氣派非凡。
遠遠的,我可以看見一棟建築孤伶伶掛在斷崖之上,彷彿中國人說的「懸空寺」或「飛來寺」之類的奇特景致,前前後後並無一物;隨著車子愈走愈近,我內心已有不祥之感,到了那奇特的建築之前,果然小站牌上正寫著「祖谷溫泉」四個大字,我已經明白「一軒宿」是只有孤伶伶一家旅館的意思。
我們匆匆下了車,那旅館門口站著穿和式制服的接待人員鞠了一大躬,嘴裡唸著一長串恭敬歡迎的話;隔著馬路,我用我的洋涇幫日語大聲問:「部屋有乎?」
接待員大吃一驚,也不答話,急急忙忙攔住了駛出幾步的巴士,才回頭鞠躬說部屋已經滿載,客倌請趕快再上巴士;說得也是,這一個地方,除了一家懸在峭壁的旅館,全是荒涼一片,不走又能如何呢?
可是下一站要去那裡?昨晚讀旅遊書只讀到這一站,並沒有想到往下該如何安排,就連巴士的下一站也不知道通往何方。(多年後我略習日文與日本習俗,才知道日式旅館不預定就直接闖去,是很不禮貌的,因為宿費包含了必須精心準備的晚餐,而旅館有時候也不肯接受臨時出現的客人。)
我心慌意亂看著美麗卻全然陌生的景色,想要從記憶中找出一個合適停留的地點或地名;時間並不太晚,天色卻開始轉暗,不曉得是不是山中氣候多變,或者深入林中光線受了阻擋。突然間,柳暗花明似地,山路一個轉彎,讓我們豁然看到林中一座漂亮建築;車上正好也有其他兩位旅客下車,我跳了起來,毅然說:「我們在這裡下車。」
這座林中忽然出現的豪宅是一家很新的和式旅館,藏身深山美境之中,名稱就叫「Hotel Kazurabashi」,可見離著名的籐編奇橋應該不遠。我們走進華麗寬敞的大廳,我到櫃台想盡辦法解釋我不會說日文,但能讀漢字,沒有預定旅館,但需要一個房間(我還指一指那個不知發生什麼事的天真小孩);櫃台人員對這位面貌古怪、半英文半日文的怪物有點不知所措,立刻找來身穿和服的「女將」,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
場面見得多的女將和藹可親地把我帶到一個房間,打開房門問說:「這間房間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我們從未看過這麼漂亮的房間,十二疊榻榻米的房間,外面還有一疊半的「踏達」,矮几的黑漆閃閃發光,紫色的坐墊細緻高雅。我們慌忙地直點頭,她招呼我們坐下來,漆盒裡拿出茶具,泡好了茶恭謹奉上,再從胸前襟懷拿出紙和筆,慎重地寫下:「私,西村幸子,請多指教。」這是看得懂的日文,接著她又微笑地寫下更多的紙條,一些恭敬的歡迎客套用語,看不懂但猜得出;然後是要緊的資訊,譬如露天風呂位於何處啦、晚餐幾點在何地提供啦,微笑和點頭之中,我們全溝通了,我用洋涇幫日語說:「完全明白了。」
在漂亮的房間裡,小孩又玩又跳,高興得很;我提議先去洗露天溫泉,小男孩跟著我,爬上後山一個小坡道,走進一個松樹林裡,青石砌的溫泉風呂就在綠色密林之中,黑藍天空之下。一開始,沒有其他人,我們一大一小在池裡泡得開心;一會兒,來了兩位會社員模樣的中年男子,下池之後,日本人習慣把溫泉做為社交場所,立刻趨近來搭訕。當我回以清脆的英文之後,兩人突然安靜得像木雞一樣,不到兩分鐘,悄悄用毛巾遮著私處逃走了。三歲的小男孩無辜地問我:「叔叔為什麼不洗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就在松林之中蕩了開來。
晚餐是爐邊大餐,大家圍坐長方型的火爐之旁,豐盛多樣的晚餐擺在爐邊的木台上,炭爐中烤著川魚和田樂;那是一個大廳,下午接待我們的女將就在前方台上跪坐伏禮,歡迎所有的客人,說著一波又一波抑揚頓挫的恭敬語詞,我完全沒聽懂,但食物不管生或熟卻是完全明白的。席間最受注意當然還是我們這一群不速之客,尤其是席間僅見的一個小孩子;服務生走過我的小孩旁邊時,總要掩口驚呼:「哇,卡哇依!」不久之後,就看到服務小姐拿了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來,說是要送給小孩的禮物,一頓飯後,他手上一共有三個禮物。
第二天要離開旅館時,女將問我下一站去那裡,我說我們要先去遊三大奇橋之一的Kazurabashi;旅館派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在門口等候,一位戴白手套的司機站在一旁,女將說:「我們送你去Kazurabashi。」旅館全部的服務生走出來排成一排,和這一家沒有預定突然闖入山中的旅人告別,小孩子又在離別的時刻又得到一個禮物。
在車上,白手套的年輕司機滿臉愁容,一再問我下一站去那裡,我說去神戶;他反覆說了許多我無法明白的話,他說要在橋邊等著載我們回旅館,但我反駁說:「我們不回旅館啦,我們要到神戶。」憂愁的司機說,那你們有傘嗎?天上開始下雨了。我樂觀而瀟灑地說,不用傘,我們到全世界哪兒都不用傘。憂愁的司機站在路旁向我鞠躬道別,我們開心地向他揮手說莎喲娜拉。
但雨真的大了起來,我們看著那座聞名的籐編繩橋,看著石塊轟隆隆往深處的河谷滾落,看著遠處迷霧中的水墨景色,我說:「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過橋了吧,反正已經看到了。」大家都同意了。
但雨愈下愈大,三個人都溼透了;我們終於找到巴士的站牌,一看時間表,我終於明白白手套司機的憂愁是怎麼回事。那是山裡的巴士,班次不多,早上八點一班,九點一班,下午四點一班,五點一班,而我們此刻的時間是早上九點五十分,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在深山中淋著大雨六個小時之後,才上得了車。
怎麼辦?我看到不遠處的電線桿上有公共電話。我走到電話亭旁,發現電話機上貼了一些小廣告,有一個用片假名寫的「Takushi Senta」 (Taxi Center),我打了電話去,用盡我所能使用的所有日文,描述我所在的位置,我們的人數,我想去的地方,以及我需要一部計程車;但接電話的女性反覆客氣地問我各種我無法聽懂的問題,我向她解釋我無法聽也無法說,但她只是放慢速度重覆一遍,最後我絕望地說:「好的,大丈夫。」家人問我叫到車子了嗎?我說我完全不知道。
十五分鐘,一輛藍色的計程車駛往毫無人跡的山中,我們幾乎是等待救援的魯賓遜家族,歡呼了起來。上了車子,老司機問我們那裡來,我說是台灣,老司機再問其他問題,我用我最流利的日語回答他:「我不會日語。」
老司機嗤之以鼻地說:「胡說,我去過台灣。」他十足把握地說:「台灣,皆樣,會說日語。」我沒有語言可以和他爭辯,我看著美麗的溪谷與山景,壯觀得像我們的太魯閣一樣,我知道,大步危車站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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