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海上漂流的花朵/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阿嬤的家在北邊的漁港,從老房子的後門跑出去,穿過一條狹巷,翻過水泥堤防,斜坡底下就是一灣隱密的小海灘;平坦的沙灘上散落著幾塊大石,石塊浸著水的下方常常看見色彩繽紛的小魚盤旋,岸上沙地則到處可以找到藍紫色的小螃蟹和時走時停的寄居蟹。這一次,我們又來到阿嬤家小住幾天,堂兄堂弟和鄰居小孩一吆喝,我忍不住就跟著溜到海邊去。
那是一個傍晚,天色還亮白得沒有黃昏的跡象,可是日頭已經不烈了,陽光晒在皮膚上是溫熱柔軟的感覺,這是最好的玩水時光,太陽不熱,海水卻還是溫的,我們一行五六個小孩,呼嘯穿過小巷,爭先恐後爬上堤防,再自殺飛機式地俯衝而下,迅速占領了小海灘,其他小孩都是海邊長大的,水性諳熟,一下子就鑽入水裡嬉鬧起來;我先在岸邊謹慎地看著他們,最後決定爬上一塊大石,坐下來看海。
我不能確定當時的年紀,但那是舉家遷往中部以前最後一次到阿嬤家,推算起來應該是五歲。五歲的小孩怎麼看那片廣闊湛藍發亮的海?以及那一波一波潮水是否讓他有任何感觸?如今我完全不復記憶。但我依然記得那個安靜的坐姿、那塊苔青的石頭、當時的透明天色、以及一種空間性的,混合著潑水聲的小孩笑鬧回聲。
但海上不遠處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團布料似的漂流之物,正從西邊距岸不遠的海上朝我們的方向漂過來。這是一件奇特的漂流物,平日我們在海上常看到漂浮一些暗黑溼透的朽木、鏽斑棕紅的鐵桶、或是一些漁網浮標的玻璃球;但這一團東西卻很陌生,體積不小,幾乎和一個成人一樣大,有著藍白相間鮮亮的顏色,它布料形狀的皺摺卷曲簇擁著,漂浮著,旋轉著,彷彿是海上一朵巨大而盛開的花。
這朵藍白巨花輕柔地隨著海浪一上一下擺盪旋轉,舞蹈一般的優雅節奏,並且逐漸漂向我們遊玩的地方,我坐在大石上,比其他小孩位置都高,看得更遠更清楚,這時候,那朵漂流的花的面目也漸漸清楚起來,那是一位穿著全身洋裝的年輕女子。
白色鑲著藍邊的連身洋裝,大片誇飾的白領子,蓬鬆起來的袖子,呼應著又寬又鼓的蓬裙;這是一套美麗而正式的盛裝,讓人想到嫁衣新娘或者舞台上的表演者。女子已經失去了鞋子,光著一雙潔淨的腳,一邊也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大腿,手臂手腕並沒有任何飾物;她緊閉著眼睛,彷彿沉睡一般,一頭長髮漂散開來,一部分貼在臉頰和頸上,大部分則隨著海水流動,猶如海草一樣。她應該是一位秀淨潔白的女子,但此刻她皮膚已失去血色,蒼白透著青紫的顏色。她的表情平靜而安詳,任由海水在她鼻口之間流來流去,沒有一絲不舒服的表情;她也全身放鬆,隨著潮水輕輕起伏,好像是平靜地呼吸。
海上的花無聲漂過來,其他嬉鬧的小孩也看見了,他們先是停下來,盯著那朵盛開的白色花朵,然後其中一個小孩大喊:「死人呀!」小孩子們像驚散的蒼蠅,立刻跳出水面,跑上沙灘,衝向斜坡,翻牆一樣越過了堤防,一下子都不見了蹤影。
只有我還坐在石頭上,白衣女子正好漂來到石頭的正前方,我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如果她是一個死人,那麼她可以說是完美無瑕的死人;她的面容秀麗,五官端正,你甚至想像緊閉的眼皮底下應該是一雙晶瑩靈動的大眼睛,她全身及手腳看不到一點傷痕或浮腫扭曲的樣子,她就是入睡了,漂浮著,隨時都可以醒來。但這個「隨時可以醒來」的念頭倒是嚇到了我,我才注意到天色已經暗下來,拂面的海風也有點涼寒,烏雲遮住了夕陽,但仍有一些金黃色的光彩塗在女子蒼白發青的臉上。
我匆忙爬下大石,跑過沙灘,手腳並用翻過堤防,穿過巷子,回到陰暗的大屋子。我在阿嬤的房子東鑽西竄,終於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裡找到媽媽﹔媽媽站在大灶前面炒菜,熊熊大火在她臉上映著紅光。我拉她的圍裙:「媽,海上有一個死人。」
「你死人啦,一天到晚亂跑,也要差不多一點。」母親不耐揮舞著鍋鏟,她並沒有聽進我的話,我只好再穿到客廳與飯廳,先前跑回來的小孩,已經又玩在一起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天色暗了,屋裡的燈也點起來,溫暖的黃色光線提供了一個安全幸福的氣氛,菜陸續從廚房端上圓餐桌,要吃晚飯了。大人們上了餐桌,身材矮小的阿嬤則在桌下指揮小孩子吃飯,我領到一個盛滿飯菜的大碗,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默默扒著,其他鄰居也有飯菜的香味飄來,家家戶戶都在吃飯了。但是,那一幕盛裝白衣的漂流女子的影像卻盤旋不去,我一直在想,她怎麼了,她漂往東邊了嗎?還是卡在石頭底下?或者她就醒過來,赤腳上岸回家去了?
那個畫面就伴隨著小孩成長,後來的十餘年,我不斷在睡夢裡見到她。她有時換上鵝黃色的服裝,有時換上粉紅色的服裝,但衣服式樣沒有改變,一樣用漂流的方式從海上漂向我。多半時候,她是閉上眼睛的,但臉色好多了,嘴角也帶著微笑;她的面容姣好,但我已經記不清了,只好把她的臉換上我當時迷戀的女明星的臉。
她在夢中靜靜地漂流過來,像一朵燦然盛開的花,有時候她會張開眼睛,和我說話,但從來沒有聲音;也有幾次,她變成惡夢,我看見她的眼睛不見了,空盪的洞裡有蟲跑出來;或著嘴角流著血,或者失去了一隻腳,旁邊還有許多魚咬嚙著她。
有一場死亡沉默地伴隨小孩長大,以它多種面貌和意義陪他走過難以駕御的青春期,直到他成了青年;其他活生生的女性開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又開始對廣闊的知識與世界感到好奇,這樣的少男春夢就稀疏了,然後就消褪了,然後就忘卻了。
大學時代有一次,他和社團同學們到海邊遊玩,先前一場雨已經把他們打溼了,反而讓他們在海邊更肆無忌憚地玩起水來。有一位女孩站在深已沒膝的海水裡,大聲叫:「看我!」她輕輕地往後躺,全身放鬆大字型地躺在水上,海水的浮力立刻將她連衣帶裙托起,她穿著白色上衣和連身的牛仔布長裙,像一朵藍白相間的花朵,漂浮在水上。潮水一波波輕搖著她,她閉著眼睛漂浮著,擺盪著,旋轉著。我內心像觸電一樣,這曾經是一幅魂牽夢繫的記憶景觀,一場安靜甜美的陌生死亡,一個神祕難解的成長之謎,我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它,但此刻它陰魂不散,以另一幅圖象的化身提醒了我。
我別過身,希望不要看到那個死亡意味的畫面,也不想聽見同學們空洞嘻鬧的聲音,我往海灘深處走去,把其他人遠遠拋在背後;但記憶的箱子開啟,有些東西就收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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