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鱈魚角的同性戀旅館/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那一年出發旅行的時候,什麼旅館都沒有預定,打定了主意要走到那兒住到那兒,我想讓充滿意外與變數的「遭遇」來代替事事預先安排的「計畫」,做為此次旅行的基調,我甚至連每一天要去那裡都沒決定。為什麼不呢?日常工作與生活已經是一成不變,每日的「例行」也遠超過「驚奇」,如果出門旅行,還有一張計畫表讓我們行禮如儀,這豈不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車子是在波士頓羅根機場租的,天色已晚,租車櫃台的小姐也無精打采,所有的動作都慢半拍,果然在服務完我們的租車手續之後,她就向排在後面的顧客說對不起,下班了,車子也沒了,大家請回吧。僥倖從晚娘面孔的服務小姐手中租到車子的我們,到停車場取了車子,直接就進入波士頓的郊區。
在波士頓郊區吵雜的汽車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們取道三號公路,驅車往南直奔鱈魚角(Cape Cod)。這是四月初春寒料峭的時光,我們過了鱈魚角運河之後,沿著海岸線走,一路上朔風野草,沙灘清冷,路旁的住屋也盡是孤伶伶的模樣,未見一點人蹤。偶而路過一兩個城鎮,街道也是空蕩蕩的,商店看不出是否營業,只有加油站和超市門口,才略見一兩個哆嗦呼氣的匆匆人影。
我們依書中指南,中途來到一個海邊小城裡的鄉村庭園餐廳吃午餐;老房子果然很有味道,客人在各種陳設不同的房間用餐,餐廳裡鼎沸的喧笑聲和屋外的冷清成了強烈對比,彷彿世界又有了生機。我們被引導到靠後方庭園的窗邊桌子,漂亮的大片八角窗外,空蕩蕩的庭園裡有一些桌椅,想必季節合適的時候,有許多人是喜歡在戶外用餐的。我們也依書中建議,點了炸牡蠣等當地名菜,但味道平凡得像路上擦身而過的平凡人,幾天之後我就完全記不得了。
約莫是下午三點多鐘,才到達鱈魚角的盡頭,也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普羅文斯城(Provincetown)。這個濱海的觀光名城,此刻也是冷冷清清像個被遺棄的荒城,想想看,再晚兩個月才要開始的夏天度假季節,平常三千五百人口的寂靜小鎮,將會搖身一變成為人口四萬的狂歡之城,那才是人們所認識的普羅文斯城,眼前這個寂靜無聲彷如默片的小城,只是一個營業休息準備中的城市。
但我是一個永遠不合時宜的旅行者,常常在錯誤的季節來到一個地方。有很多次的旅行,投宿的旅館只為我們開一間房,有時候旅館連大堂的燈都捨不得開;或者在日本,溫泉旅館捨不得啟用它的大眾浴池,希望我就用房間附設的浴室;但也有意外的驚喜,譬如有一次,小旅館主人乾脆就要他們一家人和我們一起吃飯,晚上端了威士忌和下酒零食到我房間,甚至第二天早上堅持要開車送我到六十公里外的下一站……。
現在我們已經來到冷風撲面的普羅文斯城,但要投宿那裡好呢?
當然不應該選擇千篇一律的大旅館,或是最沒意思的汽車旅館(這只是美國公路上提供你倒頭就睡的機制,絕對不適合定點度假的心情),普羅文斯城內散落著超過一百家的小客棧(Inns)和B & B,多半用的是仿殖民地時代的木造老房子,各有各的風情與特色,也許這是更好的選擇。
我們在小城裡僅有的幾條街上繞了一圈,雖然有些旅店還在休業,我們仍然看上了好幾家精細雅致的小客棧,不知該選那一家才好,正好其中一家小旅館裡走出一個年輕男子來整理花圃,他理著修飾整潔的小平頭,穿了一件暗紅帶花色的套頭毛衣,下邊是一條咖啡色的燈心絨長褲,五官端正秀氣得像個電影明星,他看到我正在張望房子,對我點頭笑了笑,我問他還有房間嗎?他聳聳肩把雙手一攤,說:「這種季節,全是空的。」我們就住了進去。
這是一家漂亮整潔的小旅館,房間只有三間,年輕男子要我們自己挑選,我們挑了一間最大的房間,房內擺滿了各式傢俱傢飾,浴室裡有古老的高腳浴缸,和置放肥皂的銅盤。房內的陳設細緻不俗,譬如一張古董書桌上,放一張大盤子再疊一張小盤子,小盤子裡不經意地放三個撿來的松果;窗台上放一隻透明小碗,碗中一點水,浮著幾葉蘭花。主人顯然是一位心思敏慧、美感纖細的人,從窗簾到床單,顏色大膽卻令人覺得舒適,而椅子上歪斜放置的蓋毯和靠枕,彷彿都有一些刻意安排的角度,處處透露著協調與豐盛。
男主人安排我們住定之後,隨即消失了蹤影;但房子裡的起居室和餐廳都亮起了溫暖色澤的燈火,彷彿邀請我一切自理。我自己在廚房裡找到剛煮好的咖啡,端到起居室去放鬆享受;起居室一樣佈置細緻,一塵不染,處處有盤、皿、瓶、碗,都放了些松果、樹葉、花瓣、細草之類,乍看似不搶眼,細品之下卻回味無窮。擦得幽幽發亮的茶几下有一個籐編的書報籃,疊滿了各種雜誌,我隨手拿來一讀,發現是各種男同志的雜誌,有的談生活,有的談時尚,還有許多健美的男體圖片,但多是偏向唯美的一派(不是肉慾橫流的那一種)。我又在茶几與櫃台發現各種影印的宣傳單,那些則是各種男同性戀活動、派對的募集宣傳。
我這才明白旅館內這一切優雅細緻氣質的由來,這顯然是一家由同志所開設,專為男同志服務的度假小旅館;同性戀者當中特別盛產慧心巧手、天賦極高的藝術人才,也普遍對美麗事物有敏銳的感受能力,房間裡的脫俗陳設就是這種才能的自然流露。普羅文斯城是出了名的同性戀天堂,一方面景色優美宜人,適合同性戀者追求耽美的氣質,一方面多海灘多旅館,又有寬容接納的文化,是逃離世俗的解憂之地。我是不小心闖入他們封閉的世界了。
但這又何妨?如果他們能接納我,我就樂意與他們相處,每一個人都是探索不盡的世界,交友何需劃定條件呢?旅館主人顯然是一位體貼可人的鬼魂,我在旅館內完全看不到他,但一轉眼,用過的杯盤卻又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他仍然存在於旅館的某處,只是羞於現身,他究竟是不願驚動我們,還是不願我們去驚動他?我並不完全知道,但他的確是提供了我們一段無比舒適的住宿時光。
晚上外出時,男主人突然又微笑出現在佈滿盆花的櫃台前:「出去用餐嗎?要不要我推薦一些餐廳?」
「太好了,」我說:「鎮上可有好的海鮮餐廳?」
「那一定是龍蝦鍋(Lobster Pot)了,你沿著大街往北走,靠碼頭的地方就看到它了。」
在房間裡,我已經被他獨特的藝術品味完全說服,此刻他推薦的餐廳我幾乎也沒有任何一絲懷疑。我們信步穿過被遺棄的觀光大道,越過各種冷清寂寥的時髦商店,走到碼頭邊,紅色霓虹燈閃著一隻大龍蝦的輪廓線條,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子,店門被放著活龍蝦的大水缸擠得只剩一點狹窄的入口,我們被侍者導引到二樓的座位。二樓的餐室四周是大面玻璃窗,俯瞰著海灣碼頭,水上停泊著許多無人的小船,成排的桅杆輕輕無聲搖蕩著,天色正變得由橘轉紫,無限好近黃昏的魔術時光。我坐下來點了龍蝦、海鮮麵、香草煎比目魚等,加上一瓶白酒,吃到星光滿天的時刻,那真是令人難忘的滋味。
人生何處無芳草?天涯一角的鱈魚角裡,一家同性戀的雅潔小旅館,在一場人生一瞬的邂逅裡,仍然給你多年不可忘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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