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雪國的誘惑/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下雪了!下雪了!」鄰居的兩位年輕女子催命似地按了門鈴,又對著我的對講機尖聲大叫;她們叫著說:「下雪了,快下來,快下來。」
我和另一位室友匆匆披衣下樓,和她們一起站在門前的草坪,她們已經樂不可支地在雪中拍手歡鬧。白色的雪花正盈盈輕舞一般無邊無際地飄落下來,它們一片一片飄落草地和樹林,也一片一片撫觸我的面龐、頭髮,有一些更順著後頸溜進我的領口;雪花如此潔白鬆軟,彷彿沒有任何重量,不像是存在的實體,更像是一種白色幻象;但這樣的感覺僅僅是一下子,雪片開始就在頭髮上和面頰上融化,你開始感覺到冰涼、溼潤,還有一絲絲微微的刺痛,雪顯然是活的,是真實的。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我被報社派往紐約市工作還沒有多久,我和幾家同事緊鄰住在同一個社區裡;我們都是亞熱帶海島國家來的新鮮人,站在飄雪的天空下還是稀少的經驗。這又是當年的第一場雪,離耶誕節不遠了,如果這一場雪下得夠大,我們從耶誕卡片和影片裡認識的「白色耶誕」(White Christmas)就可以確保了,也難怪我們那麼興奮。
眼看雪愈下愈多,地上也全變白了;我們跑到附近一個公園的坡地上,玩雪,丟雪球,打滾,從坡上滑下來,不管口鼻冒著白煙,也顧不了雪片沾得一頭一臉,玩得不亦樂乎。才一會兒工夫,大片草地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泥,濃密的樹林也都舖上了一層白色糖霜,放眼看去,熟悉的社區已經成了一個陌生而美麗的雪國。
但天色逐漸暗下來,我們身上也浸溼了,冷得開始打哆嗦,我們有點捨不得地跑回去換衣服, 一面準備搭車去上班(報紙的工作是晚上)。一如往常,我們得先乘一程路線巴士,再轉搭地鐵;但巴士司機在我們下車時說,雪太大,巴士恐怕即將停駛,他勸我們原車回去,不要繼續往前。我的室友在電話亭裡打電話到報社去問,總編輯很生氣我們的意志不堅,要我們勿信謠言,立刻去上班。我們只好揮別巴士司機,搭乘地鐵繼續前進,一路上又聽到地鐵不斷廣播,說某幾條地鐵線已經停駛,若要前往各地如何轉車云云。
我們是對雪國生活沒有概念的人,渾然不知豪雪酷寒的風險,只覺得美國人恁的膽小,我們不是都讀過英國海軍名將納爾遜(Horatio Nelson, 1758-1805)風雪無阻上學的故事嗎?怎麼能因為這美麗的大雪半途而廢?
整個辦公室的同事大多照常上班,只有幾位出門晚了,公共交通已經中斷,他們在市內盤旋多時,仍無法到達位於市郊工廠區的報社,只好請假折返了。工廠裡仍然燈火通明,我們關在門內像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工作,但到了半夜,灰黑雲層愈降愈低,好像壓到了頭頂,雪花隨風紛飛,呼呼旋轉作響,大量的雪片像傾倒垃圾一樣,抬頭簡直無法睜眼,連停車場裡的車子一下子都半身埋入雪中了。
電視上的消息也陸續出來了,紐約市長宣佈全市進入緊急狀態,要市民不要外出,第二天也停止上班上課;電視記者則裝備儼然,站在紐約州各地的雪景中,拿著麥克風,忍著撲面的強風雪片,宣稱這是四十年來紐約最大的一場雪風暴(a blizzard)。
我們瞠目結舌看著這些災難新聞,對照廠外的氣象景觀,才知道我們已經身陷絕境,偌大的工廠區,我們是唯一被大雪封阻仍舊上班的公司。我們,包括總編輯,一群闖入新世界的外來者,只知道雪國的潔白美麗,不知它的冰冷殘酷,更不知道北方城市對待冬天一向是如臨大敵。
大眾公共交通已經都停止了,報社開始商量如何把同事安全送回家,有車的人都分到若干任務;先出去打探的同事說,大馬路已經有除雪車出動,主要幹道路已經通了。我的室友工作還未完,我則被分到一輛同事開的廂型車,我們在能見度很低的高速公路上前進;雖然掃雪車才鏟過雪,但路上仍然積著不斷飄下來的雪,車子一直在冰上打滑,扭來扭去,終於到了我住處的交流道。交流道的積雪沒有清除,車子不能走,同事問我:「可以嗎?」我說:「沒問題。」他們放我一人在交流道旁,車子就冒著風雪搖搖擺擺開走了。
我走入雪地中,積雪一下子掩到大腿,我幾乎必須跳起來才能走出另一步;有時候連腿也拔不出來,只好整個人倒在雪地上,打著滾向低處前進。這樣走走停停,半夜在空無一人的雪地上,眼看房子就在不遠處亮著光,但又像天邊星星一樣遙遠,雪已經小了,但還不妥協一點一點地下著。我停下來喘氣,感覺溼氣透過了衣服,已經侵入了腹部和胸部,腿腳和手則已經發麻了;我覺得冷,累,絕望,覺得不可能走到房子,覺得自己將死在一個陌生的黑夜和陌生的地方。再看那一片雪白地形,你看到的不再是柔美與潔淨,而是沒有血色的蒼白與猙獰。
平常五分鐘可以走完的路,最後花了將近四十分鐘,我掙扎到了門口,全身溼透了,也精疲力盡;上了樓,把自己泡在熱水裡,回想當天發生的事,不現實的感覺,和一種劫後餘生的驚恐戰慄。我們真是太天真無知了!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的名詩<火與冰>(Fire and Ice)裡,不是就說,要毀滅世界,冰雪也足夠勝任嗎?
再恐怖的事情,如果沒有真的發生,也很快會忘記。第二天,雪停了,報紙也因為送不了報,決定再停止工作一天,我們因此多了一個假日;巴士和地鐵還沒完全恢復,我想從雪地越過一個社區,到另一個車站去搭車進城。路上處處雪泥污痕,小孩則在雪地上嬉戲,昨日的恐懼消失了,世界正在恢復正常。那個冬天後來又下了好幾場雪,但都是溫柔適當的下雪,只覺得美麗孤獨,而不覺得危險艱苦,慢慢的,這些經驗就遠了,淡了。
後來,我仍然偏愛往嚴寒多雪的地方去旅行,總覺得當大地覆蓋著白雪時,從遠處瞭望,世界此刻看起來最美好也最和平。人工的醜陋都被白雪遮掩了,差異與貧富也都塗抹成一色了,你看著潔白的遠山,看看著近處雪白一色的屋頂,想像其中哆嗦取暖的眾生,你就心平氣和了。
多年之後,我無視北海道的嚴寒,在一個下大雪的天氣裡,興沖沖地跑到札幌近郊一個「北海道開拓之村」去參觀;整個公園裡幾乎沒有其他遊客,連一個工作人員都看不到,門口倒是放了雪鞋和雪橇供遊人使用。我們開心地拉著雪橇,在園內遊觀各種開放式的展覽(那是一棟又一棟開拓時期的古宅),擋不住風雪時,就躲入屋內避一避;最後,我們實在覺得體力不支了,就回到園外去等巴士。
突然間,風雪大了起來,一無遮蔽的巴士站幾乎要給雪埋了,四處望去也沒有其他人車活動的跡象,好像巴士也不可能來了。雪片如瀑布一樣澆在我的頭上,紐約那個想起死亡的夜晚,彷彿又回到眼前,我才想起我曾經犯過的無知及其危險。
美麗的事物,有時候讓我們太容易親近它,也低估它,忘了美麗本身常常也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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