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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海魚╱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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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父親的海魚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8年6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80613/1371477/



 

我的父親生長在基隆八斗子漁村,是漁民人家的小孩,但在我長大到有記憶的時候,我的父親離開海岸已經很久了。

 

我的父親很少對我們提及他自己的身世和成長,事實上,他在家裡根本很少說話;所有有關父親的事蹟,我都是聽媽媽和阿姨轉述的。我也不能說我自己一點記憶都沒有,印象中在基隆時期父親曾帶著我們全家到一個海水浴場,他下水游泳,浪裡白條一般,游得又快又好,這個記憶可能來自我的三歲、四歲或者五歳,我也不能確定這究竟是記憶中的畫面還只是想像?

 

然後我的父親就生病了,這才是我明確的記憶,我的印象中父親就是一個和疾病博鬥的殘存者,失去他的事業和工作,每天在家沈默地喝茶看報,晚上去打針,無盡無休的等待。等待什麼?治癒?還是死亡?他太沈默了,我沒辦法看出他的心思。

 

父親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如今我可以想像母親當時的沈重壓力,她既要照顧隨時有狀況的病人,又要設法張羅食指浩繁一家人的需求,她還得做一些最壞的打算,這樣的打算通常發生在深夜,幼小的我偶爾偷聽到母親和阿姨討論的後事安排,無非是把這個小孩送給誰,那個小孩托給誰之類的計劃,伴隨著母親壓抑的低泣聲,這讓我感到哀傷與害怕,我清點我藏在榻榻米縫中的財產,一共有三個五毛錢的黃銅板,這對任何四、五歲的小孩都是不小的財富,但似乎不足以解決我母親的困難。

 

不久之後,我們搬離基隆,來到不靠海的山區小鎭,父親的病情似乎穩定一些,他不再經常住院,但也不再出門工作,他每天坐在同一個位子,保持一樣的姿勢,把一份報紙看了又看,一杯香片茶也反覆回沖到毫無滋味。

 

雖說病情比較穩定,突然間必須送醫院急救,或者遠赴他鄉治療的事情還是偶有的。

 

有一次父親送醫急救,住在鄉下醫院裡,病房門口亮著紅燈,那是表示危急的意思。我已經比較大了,被媽媽派去陪父親過夜,日式房舍的病房夜晚頗為恐怖,窗外的樹影搖動,風聲淒厲,隔壁病房不斷傳來病人痛苦的呻吟,加上走廊盡頭的廁所,一直有漏水的滴答聲,我整夜被自己過度豐富的想像力嚇得無法入睡,昏迷一整天的父親卻在此時突然醒了。

 

醒來的父親看到縮屈在長椅上的我,他似乎無視於時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時間,他竟然開始東一段西一段講起他小時候的事,他講到教他各種海上知識的阿公,那是我不曾見過的曾祖父;那些海上的求生之術,我也聽得似懂非懂,如今我只記得退潮時游回岸邊的方法,以及小船被浪打翻時要如何自救的故事。

 

然後父親就進入一種出神狀態,喃喃自語說:「好大呀,那隻龍蝦!」我追問他的記憶,父親說他小時候徒手潛水捕捉龍蝦,收穫就帶到市場販售補貼家用。有一次他在水裡撞見一隻巨大的龍蝦,牠的身體看起來和十二歲的父親一般大,牠頭上的觸鬚也有小孩手臂那麼粗。父親說,他雖然感到害怕,但又覺得牠應該很值錢,決定還是要抓牠,結果大龍蝦用牠帶刺的觸鬚打了他一記,父親的頭部立刻流血了,他不得不放棄那隻龍蝦,浮到水面上治療傷口;陷入童年回憶的父親還是忍不住讚嘆說:「真大呀,那隻龍蝦,可惜沒有抓到。」

 

父親從小生長於漁村,每餐飯無魚不歡。可是此時困居在不靠海的山城,取得海鮮並不容易,但他愛吃的魚大多是海魚,對於河魚、湖魚、養殖魚則不甚喜,嫌它們有泥土味;他也不喜歡魚的加工品,山中小城的居民愛買魚丸、魚漿製品以及魚鬆等,父親一概不贊成,他認為魚加工品都是不新鮮的魚的歸宿,聰明的海邊人是不吃那些東西的。

 

經濟拮据,他也不能買市場中比較高級的魚。大部分時候,他只能買一點價廉的肉鯽仔、手掌大的小赤鯮,或者鹽醃的白帶魚。媽媽用醬油加水與米酒紅燒肉鯽仔,有時候也用來煮味噌湯;小赤鯮大部分是乾煎,白帶魚也是乾煎,煎到金黃,皮脆肉嫩,鹹香下飯,非常好吃,它也是我們帶到學校便當裡的常見菜色。

 

另一個經常出現在餐桌上的魚種是四破魚,四破魚便宜而且肉厚,身上有硬鱗,媽媽也都是乾煎,煎得皮脆焦香,一煎一大盤八條十條,幾乎是家人最重要的蛋白質來源。

 

如果手頭比較寬裕,媽媽偶爾也會買輪切的旗魚,她都是用日文說卡濟奇(kajiki),有時候乾煎,有時候煮醬油;到了年節的特別場合,母親需要一條能上供桌的全魚,也許她會買一條鯧魚,在身上斜劃幾刀,入鍋油炸,這樣就有一條漂亮的全魚可以拜拜,拜完之後她再做一個糖醋醬汁淋在魚身上,端上桌時還半哼半唱一句「安童哥買菜」的歌詞:「第一好呷是五柳枝⋯⋯。」

 

父親愛吃海魚,但他在家中唯一施展手藝的魚料理用的卻是淡水湖魚。有一次父親提到鰱魚頭料理的美味,媽媽哀怨地說:「你又沒帶我吃過,我怎麼變得出來?」

 

第二天父親興致勃勃來到菜市場,向魚販要了一個鰱魚頭,又買了寬冬粉、凍豆腐等家中不常見的材料。回到家中,他把魚頭先在油鍋裡炸酥了,然後他在砂鍋中爆香蔥段薑片,把魚頭擺進去,鋪上香菇、筍片、大白菜等材料,加水慢慢煮;一段時間後,他又放進豆腐,還炒了一點肉片和木耳,連油一起都倒入湯中。印象中這個砂鍋魚頭燉煮的時間很長,父親一直等到魚湯煮到奶白色,才下寬粉和大量青蒜,最後才起鍋。

 

這是我少年時代罕見的奢華料理,首先感受到的是香菇、青蒜與魚湯交織的香氣,湯汁中吸收了魚頭與肉的鮮味,以及大量白菜帶來的甜味,豆腐和冬粉則飽吸魚湯精華,變得鮮美無比。魚肉因為炸過而變得緊實,又浸在湯汁中而變軟嫰,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美味的料理,我們都沒有想到平常不進廚房的父親有這樣的手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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