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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七)╱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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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8月


大約是蔣經國總統在世的最後兩年,台灣的民主運動已經如火如荼,街頭運動已是社會的日常風景,鎮暴警察對付街頭運動的場景與今日香港所見也有類似之處;警方試圖用水柱沖散群眾的場面已有多次,而群眾漏夜堅持抗爭的畫面也震撼社會。台灣社會運動的經驗已經慢慢豐富,企圖把街頭群眾描繪成「暴民」已經說服不了媒體與老百姓;強控制性質的政府也已經明白群眾通過街頭表達意志已是「大勢所趨」,儘管街頭衝突不斷,但政府與警方的手段也開始節制了(這是相對於「中壢事件」與「美麗島事件」而說的)。

 

在那個氣氛之下,強人蔣經國雖然還在,但社會上已有一種「現在是誰也不怕誰」的心理狀態,白色恐怖記憶猶存,但老百姓已經相信自己站在有理的一邊,也相信只要堅持,「一切都會變的」。

 

我自己就是受那種氣氛影響的人,做為一位出版者與編輯人,我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言論有禁區,思想有禁忌」的政府控制。在70年代初到80年代末,是我編輯生涯的「上半場」,而當時的編輯似乎就是一個永遠與「當局」衝突的職業選擇;在二二八事件時飽受驚嚇的我的母親,對我在雜誌社與報社的工作一直耿耿於懷,她一開始以為我是因為「半工半讀」無法選擇工作,等到我大學畢業還繼續在報社工作時,她顯然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安心,也無法保持沉默,有一次她慎重地對我說:「小弟,我跟你講,你已經大學都畢業了,你應該去找一個正常的工作了。」

 

但80年代的後半段,言論控制有一部分看來已經像個鬧劇,李敖一個人每個月都出版一本《千秋評論》和一本《萬歲評論》,每一本照例都是要查禁的(這可能是個世界紀錄);李敖有一次跟我說,警方和他是有「默契」的,既然每一本書都要查禁,李敖又不可能屈服,你禁掉一本,他就再寫出兩本,這對警方來說是個永無休止的麻煩;李敖說,後來警方查禁他的書都會比上市晚兩天,讓他的書基本上可以賣出,他也一定留一些書讓警方沒收,不讓他們空手而回;有一次,書賣得太好,警察在報攤查收不到書,只好來拜託李敖加印一些,讓他們回去可以交差……。

 

也許正因為抗爭太多,抗爭變成「日常」,才有這一類荒謬的「喜感」,對抗才變得不只有恐怖,連帶地也讓社會不怕「反對」,不怕出言不遜,也才有「現在是誰也不怕誰」的氣氛。對出版者如我,也就想挑戰政府的底線了。

 

當時國民黨政府對言論的控制,主要落在兩個領域,一個是對政府的批評,一個是大陸出版品。前者台灣已有各式各樣的「黨外雜誌」突破重圍,而我感興趣的,則是後者。

 

大陸在文革時期,各種知識生產與文化活動都受到嚴重的破壞,全國唯一安全的出版只剩下《小紅書》一本。與大陸文化界交流之後,我聽到許多文化前輩歷數文革時的「劫難」,有些當真難以想像。譬如自修成功的社會語言學家陳原先生,提到他編英語字典受到批判的過程,字典收入「麵包」(bread)、「牛油」(butter)等字時,他被批判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無產階級的工農兵,誰吃麵包和牛油呀!當他的字典被迫收入「饅頭」、「大蔥」等字時,他又被批判是「不事生產的知識份子臭老九」,哪個農民不識饅頭、大蔥?只有不事勞動的知識份子才要查字典。無所適從的字典編輯,不知如何解釋在國外無產階級也吃麵包與牛油,陳原先生對我說:「我就是在牛棚裡不服氣,才一頭栽入社會語言學的研究。」

 

受到文革的破壞,出版做得少了,但因為出書不易,有很多能夠出版的翻譯工作其實是做得很紮實的,譬如在我心目中,1950年代以來出版超過四百種的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名著」,就是很高水準的出版品。這些過去因為兩岸隔閡而未能見的書籍,其實是很值得引進的。或者是,大陸因為工作人員數量龐大,工資也低廉,各種辭書與百科全書的編輯工作也很有成績,對我來說,這都符合產生貿易的「比較利益法則」。

 

但兩岸未通,這些關於出版合作的接觸和談判要如何產生?

 

當時我所依賴的,就是香港出版界與文化界的朋友。台灣與大陸,不相往來,但香港與中國大陸的聯繫卻不曾間斷。即使在大陸最封閉的時刻,香港仍是理解中國最好的天線之地,這也解釋了大量國際新聞機構都在香港設有分社的緣故;在中國的鎖國時期,香港仍然與中國從事貿易,並把中國貨品輸往全世界;大陸發生災難時,香港是捐錢救援親友的主要支撐;而當大陸發生動盪,香港是接納難民的避秦之地。對我來說,香港是中國最了解世界的地方,也是世界最了解中國的地方,要與中國打交道,沒有比香港更好的途徑。

 

果然,這條途徑是順暢的。當時台灣人還不能自由旅行中國,大陸人也不容許前往台灣;但合作出版需要接觸與談判,我們又要如何見面呢?有些出版的例子就不需要見面了,我們通過香港業者的中介,就完成了授權合約;但有些比較大型的合作案,我們則請香港朋友代邀合作方到香港(這對當時的大陸工作者也是極其困難的事),我們再進行面對面的商談。

 

記得有一次我們要進行一個比較敏感的合作案,標的是一部大型辭書,內容需要比較多的更動,不然無法在台灣出版,可是如果更動太多,大陸工作者一樣會遭到麻煩,我們只好約在香港會談。那是一個三方談判,大陸方來了三個人,我代表的遠流出版社也來了三個人,協助我們的香港仲介方也有三位談判代表。談判有時順利,有時碰到瓶頸,不順利的時候三方都必須自己討論如何退讓,只見三位大陸代表低聲講上海話,來自台灣的我們低頭講台語,香港代表則以廣東話商量對策,形成一個有趣的畫面。

 

但碰見困難的談判並不多,多數時候我們惺惺相惜,大陸來的代表當時都還是老一輩出版人,都還不脫老派讀書人的風格,加上我們對清末民初的重要著作頗有共同閱讀經驗,聊起天來有諸多互通之處。有一次,我與一位大陸老出版人在香港商議合作,相談甚歡,感到有點相見恨晚,他還特地帶了一本典雅的線裝版《共產主義宣言》來送我(雖然是秀才人情,但他大概不知道這個禮物足以把我送進牢裡)。臨別的時候,我們彼此都意識到這可能是人生難得的際遇,我們紅了雙眼,我握緊他的手,傷感地說:「希望有生之年,能到北京去看您。」用了「有生之年」這樣悲傷的話語,可見我們都對即將來臨的巨大變化一無所悉,不到一年,台灣解除戒嚴,我的「有生之年」就來了,我就真的飛到北京去看他了……。(待續)

 

 

 

台長: 一個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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