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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八)╱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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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9

 

 

 

從1988年開始(台灣是1987年解嚴的),我就開始頻繁進出中國,去得最多的當然就是北京與上海;我前往這兩個城市的次數,在2002年與03年,因為與香港Tom.com的合作,來到了最高峰;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兩年我進出中國大陸的次數都超過四十次,幾乎是每周都要飛行。那是兩岸尚未「直航」的年代,四十次進出意謂著160張的登機證,我因此完全可以體會溫世仁先生生前說的「一年一百張登機證」的生活是什麼模樣。

 

我在上海與北京都結交了許多朋友,也看見這兩個城市偉大與迷人之處,可是很奇怪的,我少有興趣在這兩個城市多做逗留,總是匆匆來去。譬如我在北京有大量的會議要開,我常常在台北清晨五點以前出門,趕早班飛機飛香港,轉機到北京時通常已經過了中午;但我堅持立刻安排工作會議,一路開到晚上九點鐘。第二天早上我從早餐就開始會議,一直開到過了中午,再飛車趕到機場,飛到香港通常已是晚間,回到台灣則通常已是半夜。北京與上海在那些年變化速度驚人,新生事物有如雨後春筍,但社會有種焦躁氣息,人心難平,也咄咄逼人,我很難在旅館裡安眠,只想趕緊回去。但有些城市則相反,譬如日本東京或倫敦,如果我有機會前往出差,我總想在工作結束後多待一兩天,讓我能享受那個城市的片刻生活。

 

這個情況對我並不是第一次,80年代後半我開始每年固定參加德國法蘭克福書展,我也總是在書展結束後就匆匆離去。我常常在書展結束立即轉往倫敦、巴黎或羅馬,卻不想在法蘭克福多做停留。我去過法蘭克福的次數遠比巴黎還多,但我覺得巴黎街市很熟稔,法蘭克福的城市卻仍然陌生。人與人之間固然有氣味相投的情形,其實人與城市也一樣。

 

我第一次來到倫敦,是跟著侯孝賢和電影《悲情城市》走跑歐洲幾個影展,在倫敦逗留只有幾天,我一面看地圖找路,一面卻有「回家」的感覺,好像前世已與她相識。事實上,我從小的「異國嚮往」,第一個是「香港」(因為《南國電影》的緣故),第二個就是倫敦,那是因為《福爾摩斯》的緣故。

 

我小學時期邂逅文化書局版的《福爾摩斯》,那是我讀書痴迷到廢寢忘食的第一次經驗;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版本應是二十年代程小青的譯本(譯文當中用了不少上海話),小說裡用的稱呼,像蜜斯脫、蜜斯,貨幣單位像便士、先令、金鎊,每個名稱都叮噹作響,悅人耳目;還有那個入夜就起霧的城市,瓦斯點火的街燈,噔噔噔軋過石板路上的二輪小馬車,樣樣讓我內心著迷,懵懵懂懂充滿著對一個名叫倫敦的城市的憧憬……。

 

後來讀過的其他倫敦背景的小說,或者影像上看過倫敦的電影,這些經驗不少了,倫敦對我彷彿理所當然。此刻我手持旅遊指南與地圖,看著如雷灌耳的熟悉街名(貝克街,我親愛的華生老友)與建物名(你怎麼能夠不知道「大英博物館」),你可以說我第一次來,但你也可以說我已經在夢中來過千百回了。

 

紐約、東京、倫敦三個城市都有極其巨大的都會區,又都有極複雜的地鐵系統,但我好像心領神會,短短幾小時,就好像背住了東西南北的整張地圖,在城市裡移動充滿自信與方向感,住了一天你就覺得自己已是城市的一員。倫敦,就是讓我有強烈從屬感的一個城市。

 

有時候我也在想,倫敦給我的吸引力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是從書店而來。我初訪倫敦,就覺得她的新舊書店的豐盛多元遠超過紐約;但這也許不一定正確,我第一次來到倫敦就買到一本《倫敦書店》的指南書,書中羅列了數百家書店,把它們各別的收藏特色都做了說明。我按圖索驥,很快地就把城中許多大小書店都摸上手。在東京我有同樣的幸運,第一次到東京(1983)我就入手了一本《東京書店地圖》,書中對東京各區的大小書店都有描繪,你跟著書本摸索過一次,你對城市裡的書店分布與方位就有了基本概念。但對於紐約的書店,我有各種資料告訴我某些書店的存在,但我不曾有過任何一本書叫《紐約書店》。

 

書店(有時候是咖啡店)常常是我對城市地理概念的座標,我的記憶其實是以書店定位的。譬如在東京,我心中的池袋是「淳久堂書店」所在地,新宿是「紀伊國屋」所在地,連銀座都有「教文館」讓我定位(現在又多了Ginza Six的「蔦屋書店」),神保町對我來說根本就是東京存在的理由;而上野、淺草因為缺少大型書店做為路標,對我來說,整個區域都變得難以記憶。

 

倫敦也是如此,她的大型書店沒有東京那麼多(但80年代、90年代倫敦的大型書店也還到處都是),但有書店密集的書街和極豐沛的擁有特別專長的主題書店(與二手書店),這就構成讓我流連忘返的理由。在80年代與90年代,倫敦是我每年都安排買書之旅的城市,每次都流連多時,後來對整個城市就真的熟悉了。

那是買書的美好年代,我有太多的書想買想找,書店書街的生意也還繁榮昌盛;二手書店裡,補貨源源不絕,很多新到書籍開箱之後尚未整理,整批就鹹菜一般零亂鋪在店中大平台上,任君翻找淘選,價格低廉到不能想像。我最愛這些尚未整理的舊書,當中充滿未知的驚喜,就好像《阿甘正傳》裡的經典台詞:「人生有如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將嘗到哪種口味。」(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但那個美好時代如今已經岌岌可危了。

 

離開出版業以後,本來我以為我和倫敦的緣分終要告一段落,沒有想到我的兒子選擇來到倫敦讀書,最後又在倫敦選擇了服裝設計師的生涯,在倫敦每年都有兩季時裝周的服裝秀,我也有了很好的理由繼續流連於倫敦之城。來的次數多了,使用城市的方式也因而有了變化,如今我有更多時間徘徊在農產品市場中,逗留在酒館中;我的英國朋友也多了,吃飯應酬的機會也變多,書店已經不是我來到倫敦的唯一理由。

 

東京的情況似乎是相似的,但也許也只有買書相似,我早期東京之旅還及於其他類型的購物。現在我在東京已經很少買東西,但80年代我初抵東京,日本簡直「太好買」,各種生活用品、電器都讓人想搬回家去;也許那個時候台灣進口商品還少,價格也不親民,東京又正值「泡沫高峰」,百貨公司商品的富足豐盛簡直令人瞠目結舌。我第一次來到東京時,回家時除了整皮箱的圖書之外,還加上蠶絲被、傳真機(當時台灣是管制品)、單眼相機等,大體上和今日大陸大媽的「爆買」景觀相去不遠……。(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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