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曼哈頓側影的日子/詹宏志
(本文轉載自《數位時代》, 2001年)
詹宏志,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曾任職於報社、出版社多年,1982年到1983年在紐約一個華文報社工作。參與編輯的叢書超過千種,他也為電影和唱片擔任策劃或監製。1996年與朋友共創「PChome電腦家庭」雜誌,1997年合併幾家出版社為城邦出版集團。旗下雜誌、網站、電子報和出版社,是台灣最有力量的媒體集團之一。目前擔任PChome Online 董事長。
紐約市曼哈頓的天際線側影,由許多高高低低的知名建築身影所構成,這極可能是世界上最為人熟悉的城市景觀,再沒有另一個大都會的剪影,曾經被那麼多的電影、電視、攝影、繪畫、月曆、海報等記錄並描繪,即使你不曾到過紐約,你極可能也早已通過無數的媒介熟悉了它。
但這條天際線側影,多半指的是從紐約市的皇后區或布魯克林區看過去的景觀,也有少數的天際線是從史坦頓島或自由女神像的海上遠眺曼哈頓島的最南端,很少人引述或描繪從紐澤西看過來的眼光所見的曼哈頓;而我們印象中的紐約剪影,也多半指的是曼哈頓下城到中城的段落,很少人對哈林區以北的紐約天際線有任何的概念。為什麼?因為紐約的下城到中城是全世界最繁華富庶的肥沃而殘酷之地,走路半小時,你就可以穿越這塊全球資本主義的代表性國度;它為人熟悉,也許就是這種頂峰的地位所吸引來的目光,但到了上城,財富與它無關,也就不是「紐約」的符號概念了。
80年代初,我有一個機緣裡前往紐約市在一家華文報紙裡工作;我也是那種已經在各種媒介裡渾渾噩噩認識了紐約曼哈頓天際線的異鄉人,但等到你真正每天望著那片近在咫尺的景觀,反而覺得不真實,太奇怪了,那本來出現在影像與畫片裡的形象,如今矗立在你的眼前,它並沒有因此變得真實,反而是我自己的存在變得不真實。
我每天要從皇后區往曼哈頓區前進,有時候坐在號稱「東方特快車」的7號車(7號車行經許多東方人居住的區域,車上常見華人、韓國人、印度人、中東人,歐洲白種人反而見得少),從高架路上遠眺建築群所構成的熟悉天際線;有時候則坐在同事的車中由東往西,從高速公路上看著黃昏的紅霞勾勒出剪紙般黑色的曼哈頓身影。這些剪影裡有許多叫得出名字的高層建築,傳奇的帝國大廈、造型獨特的克萊斯勒大廈,當然,你不能錯過孿生兄弟一般方方正正的雙塔世貿中心,巍然在遠方,沈默堅定地矗立在那裡,彷彿是自然生成,永遠是景觀的一部分;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它們有可能不是紐約的一部分,雖然這是典型的迷思,在我到達紐約的六年以前,雙塔世貿大樓根本就不存在,和我一樣,它們也是新來的。
從遠處看,那些風景片式的景觀好像是屬於你的;但走到近處,你就知道你與它有著天與地的間隔。這是財富與權勢之地,這是企圖征服紐約者的終極之夢,它高昂的地租使它只屬於有錢的人,以及和企鵝一樣趾高氣昂的金融財務專業經理人。從遠處看,你不可能不喜愛這樣的紐約,但從近處相處,你只會自慚形穢;我在南棟104樓的「世界之窗」餐廳吃過幾次飯、喝過多次酒,但你一次穿著牛仔褲,就立刻被拒於門外,這是<慾望城市>影集裡描繪的勢利眼之地,你不覺得真正喜歡它,直到多年之後,兩架飛機在世人驚惶的注視下,狠狠撞進了雙塔的南北兩棟大樓。
每個在紐約居住過的人,彷彿後來都留有紐約的印記,你很難心境不再與它有關連(相形之下,我已經快要忘掉我成長的鄉村),你對每一個鏡頭捕捉到的紐約都很敏感,好像牽動記憶裡的什麼。有時候我會自問,為什麼我對短暫居停的紐約有著比家鄉更深不可測的情感?後來,我有點想通了;雖然世貿中心大廈的餐廳拒絕了穿牛仔褲的我,紐約市卻從來沒有拒絕我。它沒有因為我皮膚褐黃、收入低微、衣著怪異、長髮及肩、英語破碎、簽證不全、心中不愛美國只關心遠方的海島等,任何一個理由就拒絕了我。相反的,它容許我在它的街道上懷著重重心事,想著自己的國家以及個人的前途,它容許我懷藏或說出家鄉白色恐怖不容許的思想或言論,它容許我多半時候仍用著自己的語言、吃著自己的食物、信奉自己的宗教、抱持自己的夢想,它從來沒有意見。
紐約是個艱苦之城(a tough town),卻仍然吸引世界各地各種困難的人投入這個居不易的熔爐,就是因為它接納所有的人;我坐在7號地鐵裡,放眼看去盡是各種說不出名字的種族,我正行經恩赫斯特,想像僅僅這一地的居民就講超過42種語言,而整個紐約市有人說的話可能超過500種,民族可能也幾乎包括了世界上叫得出名字的種族。當雙塔世貿大廈傾頹時,裡面的傷亡來自超過80個國家。此刻我在地鐵車廂注視著一位望著窗外的中年人,他應該是來自中東的某一個國家,戴蓄著鬍鬚,戴著無邊的圓眼鏡,極可能不會說英語或者只會一點點,他疲倦的眼神裡有著一種落寞,細看的某一瞬間,則又有一種智慧世故的光芒。他是誰?或者說,在他的家鄉他本來是誰?一個失意的革命家?一位詩人?一位學者?還是只是一位面臨歉收的農民?紐約收容八百萬和他一樣不再回憶來歷的流浪者,他們當中有的人將成為大人物,但多數只是把子女變成美國人的過客。
紐約其實是最不美國的地方,卻又最代表美國。當恨美國的人想找一個報復對象的城市,他們找到紐約,但紐約充滿著外地人,他們其實找到了最無辜最不美國的地方。美國人以他們的價值、政策強加於世界各地,招致許多不幸的悲劇和難解的仇恨,恐怖攻擊行動也許只是理之必然;選擇紐約,選擇天際線中最顯眼的世貿雙塔,也只是要使這個行動式宣言表達得加倍強烈。他們當然是成功了,因為全世界都聽到了它的巨響,也被它的殘酷所震撼;接下來的政治軍事後果不可預測,但世界從此是不同了。
然而我們心疼的紐約可能還是不變的,它受到最大的傷害,但它會以它長久以來的見過世面迅速恢復,它也仍然會充斥著各地的異鄉人,繼續扮演最大收容所的角色;它的天際線缺了一角,看起來令人不安,但它路上行走工作的人群,仍然是成熟世故的紐約人,他們是世界上最無所謂的一群人。如果美國如他們自己所說,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在紐約市裡見識了它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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