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專訪詹宏志談華文出版
(本文轉載自《有人部落》2008年, 分上下兩篇, 在此一併轉貼)
被壓抑的大馬多元文化──專訪詹宏志(上)
採訪整理/吳子文
詹宏志在台灣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除了是知名的愛書人之外,也是台灣許多領域的「開路先鋒」,包括他曾一舉將多家台灣重要的出版社整併為城邦出版集團,打造了全台規模最大的平面出版王國,他也曾創辦台灣第一家中文網路原生報《明日報》,並成功開拓了PChome入口網站的電子商務業務,成為台灣最大的線上購物網站,凡此種種都是詹宏志在商場上所立下的顯赫戰績。
今年春天,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詹宏志在台大新聞所開設了一門名為「網路傳播實務」的課,我有幸旁聽了這門課,同時藉著地利之便,專訪了詹宏志老師,請他分享台灣出版業的成功經驗,希望能夠對馬來西亞出版業有所啟發。
問:為什麼台灣這麼小的一個地方可以成為亞洲中文出版業的一個重鎮?
答:台灣比較蓬勃的的圖書出版是到八○年代才開始,如果我們回頭去看台灣出版社登記的歷史,1974年是一個起點,就是沈登恩的遠景出版社成立的時間。台灣在遠景出版社出來之前,經過一次政權轉移和戰爭,我指的是日據時代變成國民黨時代,那是1945年之後,日本人離開,整個台灣有一個全新的轉變,本來本土的出版以日文為中心,改成以華文為中心,當時候用漢文的比例是非常低的,所以整個日據時代的基礎被毀壞掉,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又對出版的內容有它自己的看法,所以很多台灣原來熟悉的東西後來都退到第二線。
1949以後,國民黨失去整個中國大陸,所以中國大陸原有的出版基礎在台灣也沒有了。1949年很多公司來到台灣是稱為「復業」或「重建」,像商務印書館,在台灣當時就重新以台灣為中心做台灣商務。中華書局、正中書局、開明書局,這些全部都是原來在中國大陸,以在上海和北京為主的出版社,來到台灣重新做出版。做什麼出版呢?它們沒有新的東西,只是把過去在中國大陸出過的書拿來重印,只要這些書不抵觸國民政府的政策。
有些作者因為人在中國大陸,後來可能在中國大陸做官,所以這個時期出版的書有很多作者的名字被隱去,在台灣不再可以聽到馮友蘭、梁漱溟的名字,很多著作失去了作者。這個時期這樣的出版業在台灣扮演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供應者,所以1974年以前台灣本土的出版社,而不是從中國大陸移過來的出版社,是非常少的,少數成功的例外是皇冠,還有國語日報、東方出版社,這些出版社你大概十個指頭就數得出來,是不多的。
可是74年遠景成立以後,台灣就產生了一波新出版社成立的風潮。沈登恩本身就是一個代表性的人物,他不是一個在大戰以前出生的人,他是戰後出身的人,他沒有經歷過日據時代,他也不是出生在中國大陸,然後移民到台灣來,不管他是本省外省,他都是在台灣出生的人。後來出版社有很多這樣的人,戰後出生,全部的經驗是以台灣為中心,受的是台灣的教育。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七○年代下半段就有各種出版社出來,八○年代台灣就進入了出版的黃金時期。
問:這股風潮是因為遠景所帶動的嗎?還是整個時代的因素?
答:原來的一代是有困難的,譬如說我父親那一代你要他做中文出版是有困難的,他所熟悉的學術的、文化的語言是日文,他也有漢文的基礎,但那是個人的基礎,不是時代的條件。從讀者的觀點來看,一直要到遠景出版社的那個時期,台灣用中文讀書的閱讀人口才來到了一個新的、普及的狀態,連出版者都是,出版者也是戰後新生代,閱讀者也大概都是,他們沒有經歷過日據時代,沒有經歷過國共對抗的戰爭時代。經濟條件當然也是,因為到了七○年代,台灣經濟已經開始起飛了。台灣從1957年開始經過長達十年的進口替代,出口能力開始超過了它對國外進口的依賴,這被視為台灣經濟起步的一個起點,所以七○年代來到了一個相對比較富裕的時代,八○年代是更成熟。
八○年代很多社會力量已經開始出來了,但是政府對出版的控制還是很嚴格,影響力愈大的媒體控制愈嚴,所以對電視、電影、報紙控制得很嚴,但對雜誌好一點,對圖書是幾乎沒有能力控制,因為圖書太分散了,影響力比較小。所以台灣在八○年代出版上的百家爭鳴最早是發生在圖書出版跟黨外雜誌上面,是書跟雜誌,而不是受到嚴格控管,而且資本依賴比較重的報紙跟電視,所以是先從那裡爆發了台灣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你看到的現在的力量的延續,所以八○年代以後,台灣整個社會力開始爆發後,出版就同樣的顯現出來。
各種政治經濟的改革、言論自由的衝撞使台灣在亞洲地區華人世界裡頭是特別有空間的。香港在當時相對來講是一個言論最自由的地方,所以它也曾扮演過這個角色。七○年代的時候,我們在台灣要讀到比較特別的書,都要買香港出的書,台灣的知識界是會去買《明報月刊》、《七十年代》來了解台灣人自己、了解整個華人世界的政治和文化局勢,主要都是透過香港的知識份子來領導。但是八○年代這個情況已經有點顛倒過來了,因為台灣有一個比香港更容易發揮的文化環境,教育很普及,整個是中文的教育,中文的水平普遍是好的,這個社會沒有像香港那麼強烈的商業氣息,八○年代台灣還有很強烈的社會主義氣息,它有文化上的空間。
另一個重要的條件是人口的基數,台灣的人口基數一直是維持在香港的四倍以上,這個空間對文化出版是很大的關鍵,所以說台灣這麼小的一個地方這句話要稍稍的加一點註解。從人口的觀點來看,台灣不大,但它並不是非常小的。馬來西亞是個兩千萬人口的地方,也不是很小,雖然可能比泰國和越南小,但兩千萬人口在世界上並不小。歐洲國家的文化在國際上非常強勢,但它們並不是非常大的國家,英國可能是全世界出版最強的國家之一,它是個四千萬人口的地方。歐洲最大的是德國,兩德統一後它們有九千萬人口,比印尼和日本小,法國只有六千萬人口,義大利也是差不多這個數字。如果你走到文化很發達的北歐國家,沒有一個國家超過兩千萬人口,所以台灣這個大小從人口來看,在文化發展上是個中小型的國家,並不是一個小型的國家,它有一點點空間可以有基礎,但是要有很深的基礎可能不容易。
台灣的地位在華文世界比較起來大概是這樣,台灣是一個一年可以出版四萬三千種新書的地方,這個在人口數上看是非常了不起的。如果我們做個比較,日本是一個一億兩千萬人口的地方,是台灣六倍的人口,它一年出版的新書是六萬種,是台灣的一倍半,人口是六倍;中國大陸一年大概出版十萬種新書,它的人口是台灣的六十倍,出版的書種是台灣的兩倍半;美國是一個台灣人口大約十倍的地方,它出版的書種一年是十萬種,大概台灣的兩倍多。所以如果針對人均新書出版總數(new book title per capita),每一個人所可以分到的出版總書,台灣是比美國、日本、德國這些國家都高的,但是輸給了英國和荷蘭,是全世界的第三名。台灣在亞洲地區出版的蓬勃算是很特別的,我看它的發展過程有幾個特色,因為它有過一點點社會主義思想的背景,這跟蔣經國有很大的關係,所以它不是一個只重經濟成長的國家,它的底層是對文化領域關心的社會,從上到下,不是只有政府,民間也一樣。
問:您說的社會主義思想是指左派的思想?台灣曾經有過嗎?
答:台灣一直是,台灣有很強的對資本主義的壓抑,如果你只是看名稱,台灣以前那麼反共,好像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其實不是的。台灣到今天為止還是相當壓抑商人和資本活動,一個總經理在台灣不可能拿他員工一百倍的薪水,但是在香港、在美國,那是非常常見的事,薪水拿最高的員工和工資最低的員工之間可以有很大的差距,這在台灣是不會發生的,到今天為止也沒有發生過。
另一個是文化上的因素,台灣今天的出版那麼發達是跟它過去受到的文化影響的來源特別複雜有關係。台灣是受過日本統治的地方,所以台灣一直有一個對日本的書的翻譯非常蓬勃的傳統,這在亞洲其他國家是沒有的,西方也沒有。台灣在戰後國民黨來台之後,其實是一個美軍佔領的地方,一直到七○年代有整整將近三十年美國的駐軍,跟日本的沖繩島是一樣的,所以它有很強的美國文化遺產,所以台灣也是一個對美國的書的翻譯非常熱衷而且強烈的地方。不要忘了台灣跟中國的淵源,民國38年後,台灣有一段時間重要的出版社是中國大陸搬來台灣重建的出版社,這個淵源沒有斷。僅止是這三個來歷,加上它本身的活力發展,它是一個有超過三個母親、各種文化互相衝擊的地方,所以書種多其實反映了這個文化的複雜性。
問:您談到文化的多元性,就讓我想到馬來西亞,因為馬來西亞的文化更多元,但是出版業就不太興盛。
答:馬來西亞的種族文化很多元,但是在政策上並沒有讓這個多元能夠顯現,天生的多元是受到了節制,如果它是一個自然而然能夠發揮的多元,馬來西亞的多元文化成分當然是一個不得了的事情,它會是一個非常非常有創造力的地方。馬來西亞有馬來文化,而且馬來文化也不只是一個文化,馬來有那麼多文化。華人和印度人這兩個少數民族是來自兩個全世界文化遺產最豐富的兩個社會:印度和中國,所以這兩個文化如果按照他應有的活力在發展的話,那是一個不得了的事,可是馬來西亞過去的政策並沒有要開發這些東西,只是讓這兩個文化可以比較溫馴,給你一點空間可以發展,但骨子裡是節制的、是不希望你發展的,這是跟台灣的情況不太一樣的。
本文來源 http://www.got1mag.com/blogs/got1mag.php/2008/05/05/zhanhongzhi
出版人要傾聽社會的呼吸──專訪詹宏志(下)
採訪整理/吳子文
問:能不能談談現階段台灣出版業的概況,網路的興起對傳統出版業造成何種衝擊?
答:這不是台灣特有的問題,是全世界的問題,出版社來到一個因為蓬勃而變成過度供給、過度出版的狀態,四萬三千種新書對愛看書的人來說好像是好消息,可是對出版的競爭來說,卻是一個噩耗。
問:有沒有想過以中國大陸的市場為腹地,把過剩的出版銷售到大陸去?
答:這是一個概念,但那是不可能的,現在中國大陸不容許任何外來的人做出版,這是基本的法律。在中國大陸,所有的出版都是國有的,沒有民間企業。
問:不是可以以結盟的方式出版嗎?
答:這早就發生了,現在中國大陸有十萬種新書,可能有一兩萬種是台灣去的,但是這沒有意義,因為那不是一個你能夠用出版的概念去工作的東西,你只能授權,就好像台灣出版四萬多種新書,有百分之五十是翻譯的書,這些書不是創作,但也是自己選擇的就是了。美國基本上是一個供應者,所以你不能說美國在台灣扮演了什麼角色,它只不過扮演一個來源,扮演一個被選擇的角色,台灣在中國大陸就是扮演一個被選擇的角色,變成是他們的編輯可以尋找的一個來源,但那不是你的工作。
問:能不能談談您為什麼會從出版業跳到電子商務這一塊?
答:有必然,也有偶然的因素。我是個做出版的人,網路出現之後,我是在辦雜誌的時候意識到要給它做一個網站,然後因為做了網站,覺得應該要對網路的行為有更多的理解,所以才會去摸索。因此,我最早對網路的認識是把它當作一個新的印刷術來認識,當作是一個新的出版媒介、新的媒體,用一個新古騰堡的觀點來看待它。可是等你真的參與了這個工作,裡面又有一些力量讓你理解這個新工具的潛力,這個潛力遠比我所認識的新媒體還要大,所以這個大的概念會推動你在這些力量當中來尋找一個力量來發揮,其中一個力量就是把我帶到將網路作為促成交易的媒介,所以才參與了電子商務。走到電子商務是意外,可是認出網路和原來出版的關係,這對出版工作者來講,我想是必然的。
問:能不能談談您和馬來西亞出版業的淵源?
答:我跟馬來西亞的出版沒有什麼淵源,但是因為馬來西亞的華人文化、傳統和社群長期受到壓抑,所以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圈裡頭有一種很強的對於保存自己文化和文字的感情,所以馬來西亞的華人人口在全球人數看起來不是很多,但是卻產生了很多優秀的作家,他們對文字有很強的感情,而且這個感情是直接接到唐詩宋詞這些中國傳統的東西。過去馬華文學一直跟台灣關係密切,儘管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和馬共有淵源,但就文學創作而言,它跟台灣淵源比較深,因為台灣早年就是它主要發表和出版的園地,所以台灣每一個世代都有一流的馬華作家在台灣出書,台灣也會把他們當作可以珍惜的作家。
你可以回到早年的傳統,可能比溫瑞安更早一代,起碼早三十年,新一代的像黃錦樹、鍾怡雯,往前推一點可能到張貴興,再往前推可能到李永平、商晚筠那一輩,每一個世代都有一個你叫得出名字、來自馬來西亞的作家,這個淵源使得這兩個地方有一個聯繫。馬華作家除了在本地很有限的出版機會以外,他們最大的出版機會在台灣,這有幾十年的歷史。同樣的,教育上也有聯繫,來台灣的學生很多,在台灣旅居過的馬來西亞華人,日後在他們的社會裡會自成一格,有自己的社群和聯繫。
這個聯繫因為是台灣的經驗,使得後來從台灣尋求不管是生意上的可能性或知識上的新來源,對他們來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這就引進了很多台灣的書可以在馬來西亞販賣的原因。他們可以閱讀當地的報紙,透過英文或中文吸收其他世界的知識,如果是透過中文的話,極有可能是透過台灣。過去來自台灣的比例是比較大的,現在中國大陸有愈來愈接上的趨勢。我想儘管馬來西亞是使用簡體字的地方,但是為了要取得知識,台灣出版的繁體字的書在馬來西亞還是很有基礎的。
我是1997年到馬來西亞成立馬來西亞城邦,所以我是在那裡有公司,在那裡有出版活動,現在在當地也有兩本雜誌,還有固定若干書的出版,大部分是從台灣進口過去,一年在馬來西亞大概有一千萬馬幣的生意,不是很大,可能是台灣在馬來西亞最大的,但是在台灣來看并不是很大。
問:您為什麼會選擇馬來西亞作為擴展業務的地方?
答:因為中國大陸有它的限制,短期內要比較自由的去工作還要等一段時間,但是香港和星馬的華人都有相當的基礎,而且都是跟台灣有淵源的,我的工作只是把長期以來比較沒有規劃的流動改成企業組織而已。我是96年年底成立了城邦的香港分公司,97年年初在大馬成了分公司,香港的發展是比較大一點,現在香港一年大概可以做到兩億台幣了,馬來西亞小一點,我把分公司設在馬來西亞,事實上它也負責新加坡的生意。中文閱讀在馬來西亞是有一點基礎的,所以是一個可以一點一滴累積的地方。
我對馬來西亞有一個特別的期待,就是整個東南亞地區的華人都是有雙語或三語的傳統的一個地方,這意味著說如果未來我有興趣做馬來文的出版,我應該先做馬來西亞華人的出版,如果中文在當地有一個基礎,我們可以用累積出來的營業規模做馬來文的出版,這樣我可以接觸到更大的人數。馬來文意義重大是因為馬來文不是只有馬來西亞使用,印尼也使用接近一樣的語言,那個語言可以接觸到的人在全世界將近兩億,使用馬來文的人口非常大,是有發展潛力的,那是我當時想得比較遠的一些亞洲的架構。
問:關於文學的出版,目前台灣出版的文學書籍有很多是翻譯書,比較傳統的純文學書籍好像越來越沒落,您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答:沒落這些字都應該要有實證的資料來證明,我其實都有點怕這種印象式的語言,不管是剛剛你描述的,或是報章寫的,或其他出版家說的,因為有時候某一些單一的出版類型是被多元化所淹沒,而不是衰退的結果。如果有機會用統計數字去算,台灣出版的、原來原生由華文作者創作的文學作品的總數有沒有下降?還是說翻譯西書的數量在增加?有時候看起來相對衰減的印象是來自更大的多元文化的結果。過去七○年代我們講出版的時候,心中講的可能百分之八十左右是文學出版,因為文學出版真的是佔了當時出版的一半,現在文學在社會的運作模式是社會的其中一環,不再是讀書人唯一主要的項目,所以出版的蓬勃發展隱藏了一個事實,就是掩蓋了原來你最熟悉的那個類型。
問:最後請老師給馬來西亞的出版業一些建議,要如何能夠成為一個好的出版人,然後如何能夠經營一個賺錢的出版社?
答:出版和一個社會的發展息息相關,出版人一定要練習怎麼跟社會原來正在發展中的能量相結合。出版本身就是一個有能力跟任何事務相結合的東西,因為每一個領域都需要出版,每一種知識都需要出版,每一種活動都有出版介入的可能,每一種經濟、政治、社會活動都隱藏了一種出版的能量,出版者最重要的任務是要認出那個社會能量的來源,意識到這些能量正在哪個領域發生,出版應該要更快的介入到那個地方,介入就是要跟社會的呼吸亦步亦趨,這個既帶來了出版的能量,也帶來了影響力,也帶來了獲利。
獲利當然還有別的要求,出版有很多種經營方式,如果是基金會或非營利組織,他們有自己的營運方式,一旦你選擇了用企業的方式經營,那所有企業的原理你也通通要會,要管理人、要管理庫存、要管理現金流量、要管理你公司的每一個細節,你不能只做一個文人,你一定要有企業管理者所需要的所有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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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 http://www.got1mag.com/blogs/got1mag.php/2008/05/12/zhanhongzhi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