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我最喜歡的書店(之二)/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我提議把我手中想尋找絕版書的那張書單交給舊書店,如果他們在收購舊書的過程中發現其中的書,就寫信報價給我,我會盡力去買。
「成交。」名叫莎拉的女經理接過書單,一面笑嘻嘻地說:「我很樂意有你這位顧客。」我也充滿豐收心情離開這家位居倫敦僻靜之處的「旅行者書店」。
回到臺灣不久,書店的莎拉就捎來好消息:「我們最近收到一部二手的查理斯.道諦(Charles Doughty, 1843-1926)的《古沙國遊記》(Travels in Arabia Deserta, 1888),一九三七年蘭登書屋(Random House)的版本,精裝上下兩冊,總頁數超過千頁,書前有「阿拉伯的勞倫斯」(T. E. Lawrence, aka Lawrence of Arabia, 1888-1935)的序言,書況絕佳,而且,好消息,書價只要十英鎊,但連同運費我得要收你十五英鎊,你意下如何?」
我回傳真說:「非常感激,十五英鎊簡直就像偷到一樣。我隨信附上匯票一紙,收到後請即寄書給我。又及,書單上其他的書也請費心…。」
書店陸續找到若干我要的書,我也陸續開列了新增的書單,這樣一來一往,不知寒暑,轉眼竟過了十年。十年間,每次收到書店的來信,都讓我對他們的專業知識與服務熱忱感到佩服,找到的書大抵書況良好,而所報的價格更是合理至極,我的經驗簡直就和寫《查令十字路84號》(84, Charing Cross Road)的海蓮.漢芙(Helene Hanff, 1916-1997)是一樣的了。
但在九十年代末的某一天,莎拉給我來信說:「在這樣萬物價騰的時代,特別是不可忍受的房租,經營這樣一家特殊興趣的舊書店看起來是有點荒謬了,我很遺憾地要告訴您,下個月我們要關門了…。」她又說:「也許未來我們會改用郵購服務或網路書店的方式繼續經營,但那目前也只是個也許,我們手頭上並無具體的計畫…。」
幾年後我又來到倫敦,信步再走到西肅庭(Cecil Court),「旅行者書店」已經換了另一個店招,小街道兩旁的舊書店也慢慢都變成賣珍本罕本的古董書店,那是收藏者的世界,不再是讀書人的地方了。像一切我曾擁有的美好事物一樣,這家曾經對我有特殊情誼的書店也是永遠失去了。
但回到八十年代,就在我依賴指南書《倫敦的書店》找到「旅行者書店」的同一次旅行,我還按圖索驥找上另一家書店,找上它的原因也是指南書把它歸到旅行書類書店。這家位於高級住宅區梅爾本上街(Marylebone High Street)的書店,名叫「但特書店」(Daunt Books),書店還加了一個標語說:「為旅行者而設的書店。」(A Bookstore for Travellers)。
但特書店(Daunt Books)
這是氣氛很迷人的一家書店,建築物本身是愛德華時代建物,古雅細緻,格局是深長的直條形,兩旁是深棕色木造書架,並有樓梯走上建於兩旁的半樓,半樓形成兩條走廊,也滿布書架,中央屋頂高聳,房間最底端有透光的鑲嵌玻璃,乍看來像是縮小版的愛德華時代火車站。
雖自稱是「旅行者書店」,但它其實是小說、歷史、食譜一應俱全的,書店前端是精選的新書,從文學圖書來看,選書品味頗不凡;書店後端和半樓走廊,則是按國家別把文學、非文學、旅行指南、旅行文學和食譜冶於一爐。這倒是我不曾看過的圖書分類方法,可是又讓我覺得合情入理。書店底端採光最明亮之處,有一方兒童書專區,又有一區旅行文學的二手書。
我在舊書區瀏覽一遍,發現庫藏不如西肅庭的「旅行者書店」;但是在國別區裡,那種一次可以窺見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文學、文化與旅行的書籍彙集方法,卻讓我留連忘返。在這次書店邂逅之前,我才有過一個編書的夢想,想的是非常相似的概念。
八十年代,我還是一位比較年輕、熱情、樂觀、尚未變得世故的編輯人,腦中有無數的編輯計畫相互激盪。常常我在咖啡店坐下來,連端來的熱咖啡都尚未沾唇,許多編輯構想就從意識中泉湧而出,這時候我必須拿出筆記本振筆疾書,否則這些構想稍縱即逝,或者被其他新湧出的念頭掩蓋,我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譬如我坐下來,一個念頭跑出來,我想:「也許我可以挑選歷來談人類做夢的十本最重要的也最好看的著作編為一輯,當然應該從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開始,加上榮格(Carl Jung, 1875-1961),一路曲折來到霍爾(Calvin Hall, 1909-1985),我也許可以叫它《做夢十書》。」做夢十書,或者叫它"Ten Books on Dream",這可以是一個有趣的題目。但有了這個題目,你就很容易繼續聯想,如果有《做夢十書》,那我們為什麼不來編《戰爭十書》(Ten Books on War)呢?為什麼不可以有《愛情十書》(Ten Books on Love)呢?或者為什麼不是《金錢十書》(Ten Books on Money)、《哲學十書》(Ten Books on Philosophy)、《死亡十書》(Ten Books on Death)、《上帝十書》(Ten Books on God)、《國家十書》(Ten Books on Nation)…?名單愈列愈長,最後竟成了一個《十書系列》(Ten Books Series);有些書單我能立刻開列,有的書單我得就教他人,但那是後續工作了。
又有一次,我坐下來,想到現在市面上的旅遊指南只有地理面向,缺少一種「整體性」(holistic)的感受,也許旅行一個國家,我們需要一種比較豐富複雜的閱讀內容,我想:「也許我可以來為每一個旅行地編一個小叢書,譬如編一個《渴慕義大利》叢書…。」《渴慕義大利》(Desiring Italy),這本來是某一本書的名字,被我借來編一個小叢書,我希望在叢書中,有一本代表性的義大利詩集、一本義大利小說、一本歷史作品、一本食譜、一本旅遊指南,如果還能附上一部電影影碟(當時想的是錄影帶)、一張音樂CD,這一個義大利遠比一本導遊來得立體,也讓人真心喜愛義大利的文化。這樣一個小叢書的概念,你很快也可以把它延伸為《渴慕法蘭西》(Desiring France)、《渴慕西班牙》、《渴慕葡萄牙》、《渴慕希臘》、《渴慕墨西哥》、《渴慕印度尼西亞》;你也可以縮小範圍到地區,譬如《渴慕峇里島》、《渴慕果亞》;或者是城市,《渴慕威尼斯》、《渴慕維也納》等等,這份名單一樣沒完沒了,也成了一種《渴慕系列》。
這些念頭,當然沒有成真,你並未在市面上看到這些叢書;但也有一些念頭後來我是付諸實現的,譬如各位在書市上看到的《謀殺專門店》、《探險與旅行經典文庫》,或者《十大間諜小說》。我坐在咖啡店裡的那些胡思亂想,有的是有現實世界的「殺傷力」的,「阿拉伯的勞倫斯」豈不是說過:「要小心那些做白日夢的人,因為他們真的會去做…。」
但此刻在我面前,「但特書店」的書架,儼然是我心目中活生生的《渴慕系列》,關於義大利的各類圖書有一整面牆,佛羅倫斯就占了兩層書架,就連威尼斯也有一層半,它不用再費力編輯了,僅僅是把世界原有的書用一種全新的概念排列起來,就完成了這個圖像。
那一次,我沒有在「但特書店」找到許多我要的書,可是它的形象在我心中盤旋不去。後來每次再訪倫敦,我不由自主地,都想到但特書店走走,浸淫在那些國別的書架之前,通過它,讓我認識一些冷僻國度的作家與作品,認識它們和我自己國家一樣多災多難的歷史,通過食譜讓我想像那些也許一輩子也難以嘗到的美食與文化,翻一翻那些國家的語言書,想像有一天能夠使用那個語言。「世界苦多,人生苦短」,這樣的描述此刻如此貼切,你不由得相信這是一個更好的書店書架安排。
如果我不能一次喜歡很多書店,我願意說,「但特書店」是我最喜歡的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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