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詩(15)鬼論詩
詩人論詩,固所宜然,詩鬼論詩乎?
〈灤陽消夏錄〉卷一載:平定王孝廉執信,嘗隨父宦榆林。夜宿野寺經閣下,聞閣上有人絮語,似是論詩,竊訝此間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諦聽之,終不甚了了,後語聲漸出閣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彥謙詩格不高,然『禾麻地廢生邊氣,草木春寒起戰聲』,故是佳句。」其一曰:「僕嘗有句云:『陰磧日光連雪白,風天沙氣入雲黃。』非親至關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僕亦有一聯云:『山沉邊氣無情碧,河帶寒聲亙古秋。』」自謂頗肖邊城日暮之狀,相與吟賞者久之,寺鐘忽動,乃寂無聲。天曉起視,則扃鑰塵封。「山沉邊氣」一聯,後於任總鎮遺稿見之。總鎮名「舉」,出師金川時,百戰陣歿者也。「陰磧」一聯,終不知為誰語。即其精靈常在,得與任公同游,亦決非常鬼矣。
同卷又記:莆田林教諭霈,以臺灣俸滿北上。至涿州南,下車便旋。見破屋牆匡外,有磁鋒劃一詩曰:
騾綱隊隊響銅鈴,清曉衝寒過驛亭,
我自垂鞭玩殘雪,驢蹄緩踏亂山青。
款曰「羅洋山人」。讀訖,自語曰:「詩小有致,羅洋是何地也?」屋內應曰:「其語似是湖廣人。」入視之,惟凝塵敗葉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車。恆鬱鬱不適,不久竟卒。
〈姑妄聽之〉卷二載:景少司馬介茲,官翰林時,齋宿清秘堂,積雨初晴,微月未上,獨坐廊下,聞瀛洲亭中語曰:「今日樓上看西山,知杜紫微「雨餘山態活」句,真神來之筆。」一人曰:「此句佳在『活』字,又佳在『態』字,烘出『活』字,若作『山色』、『山翠』,則興象具減矣。」疑為博晰之等尚未睡,納涼池上,呼之不應,推戶視之,闃無人跡。次日,以告晰之,晰之笑曰:「翰林鬼故應作是語。」(原註:「清秘堂」係乾隆甲子御題「集賢清秘」額,因相沿稱之,實無此堂名。)
山子按:「雨餘山態活」,是杜牧〈池州送孟遲先輩〉詩中句。所論亦精致,向有讀者問「如何賞詩?」吁哉,詩道博大,吾語小不足以載之,盍試參此鬼徼妙之言,識得其中雋旨,點滴之功,自有穿石之用。
同卷又記:劉東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詆讎今古,高自位置,有指摘其詩文一字者,銜之次骨,或至相毆。值河間歲試,同寓十數人,或相識,或不相識,夏夜,散坐庭院納涼,狂生縱意高談,眾畏其唇吻,皆緘口不答,惟樹後坐一人,抗詞與辯,連抵其隙,理屈詞窮。
怒問:「子為誰?」暗中應曰:「僕焦王相也(河間之宿儒)。」
駭問:「子…...不久死耶?」笑應曰:「僕如不死,敢埒虎鬚耶?」
狂生跳擲叫號,繞牆尋覓,惟聞笑聲吃吃,或在木杪,或在簷端而已。
山子曰:凡為藝術者,難乎免於後世之評,李、杜猶然,而況餘子哉。(原刊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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