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另外讀著一本他的自傳體小說《少年時》,本不想久待,怕耽溺,但這篇文章寫得太久了,斷斷續續的過程中,這本書也讀完了。
不過中途我還是繞出去讀《非關命運三部曲》, 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esz)所著。事實上,三部曲國內僅翻譯了兩部,《非關命運》和《慘敗》之後,不見《給未出世的孩子作安息禱告》,很可能出版社因賣座不佳而縮手,只是我連《慘敗》都讀不完,翻開書頁便與作者同時困在狹小的房間裡往來踱步。所以我很隨心的瀏覽《異香》、《感官之旅》和《電影的魔力》,最高興的是發現三民重新出版了《迦陵談詞》,只是怎麼讀都找不太到當初的感動。至於我發了雄心壯志,不再讀通俗小說的立場呢?事實上近日和孩子爭讀起《黑暗元素三部曲》來,HBO播放了第一部《黃金羅盤》,迷惑在神秘又邪惡的金髮美人妮可基嫚煙視媚行的風韻裡。不過這些都是後話,或許以後多談,我再度回過頭來看已讀完好一些時候的《等待野蠻人》。
我很喜歡回憶一段當年服役時候的往事。當時主管軍事學校裡的中山堂,承平時期主要用作播放電影。誰來放電影?當然是義務役阿兵哥,我既身為主官自然大搖大擺的自由進出。有一回播放的影片是《哭喊自由Cry Freedom》,1986年曾獲入圍奧斯卡三項獎項的電影,故事大致敘述一位黑人民權激進份子慘遭獄卒殺害,他的白人記者朋友為了控訴這事件,冒著生命危險設法逃離南非。電影和故事相隔多年早已模糊不清,但印象深刻的是放電影的小兵將總共4卷膠卷搞混了,螢幕上前後時序混亂,但這麼沈重的影片放在歷經白日辛苦操練的新訓士兵眼前,大概不容易引起共鳴,我努力將前後劇情湊合,似乎是生平第一次碰觸南非種族隔離議題。
我的閱讀柯慈歷程,便如同觀賞《哭喊自由》一樣時序錯亂,最早是他1983年的《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而後分別為《屈辱,1999》、《鐵器時代,1990》、《等待野蠻人,1980》,以及《少年時,2002》。順序混亂,但慢慢也能整理出一位小說家的道德良心。只是這麼沈重難解的課題,對生長在南非的柯慈來說,似乎並不存在於中年以前的生活中,事實上,如果《少年時》所敘述者正是他約莫25歲以前的成長經歷,那麼可以看出他自南非來到英國倫敦、尚未赴美流浪一圈之前,那些紛擾的種族、政治衝突,正是他極力想拋棄、根本不想回想的沈重負擔,得一直等到遠赴美國取得文學博士學位並任教於斯土,似乎才讓他終於覺醒,1972年決定重返南非。若從著作年譜來看,我相信在我的拼圖中尚欠缺一塊《在國家心中,1977》,不過無論如何,在這一本《等待野蠻人》中,柯慈的良心紮紮實實、毫不逃避的正面應對南非在彼時,包括殖民、被殖民和種族的種種問題。
故事始於一個未知的「帝國」邊境,荒蕪、人種混雜、生活艱困。敘述者為帝國長期派駐於該處的地方官,平常時候或許擅用些特權對待被管理的眾家子民,但形成一種穩定的社會結構,相安無事,所謂「野蠻人」只是居住在更偏僻山區的遊牧民族,傳說中他們騷擾邊疆,並未實際干擾這小鎮。不過帝國不會放棄擴張主權的企圖,以征討野蠻人為由,讓軍隊進入小鎮並統領小鎮,出征的士兵帶抓回一些老弱漁民、婦女、嬰幼兒,任他們在廣場上忍饑挨餓,或是帶到審訊房裡嚴刑拷打。敘事者不堪忍受那些哀嚎聲,百般譏諷代表帝國權利的欽差上校,甚至因護送一個瘸腿瞎眼的女子返回部落,而被控叛國入獄。只是帝國軍隊永遠繳滅不了野蠻人,再次出征久去不回,不安的小鎮居民在等待野蠻人入侵的恐懼中,陸陸續續的逃離。軍隊最後凋零折返,不是因為敵不過野蠻人,而是無法通過征途惡劣環境的考驗,倉皇退離此邊境小城,敘事者重新掌管統治權。
到底誰是野蠻人?是傳說中出沒在山區的游牧民族?還是挾武力入侵的帝國軍隊?這個問題幾乎已無須回答。柯慈在這部小說中化作敘事者,面對的似乎便是自己重返南非之前的過去,在美國取得學位、獲得教職的他,可以像遠境的敘事者、肥胖滿足的地方官安穩的在「承平時代裡過承平的日子」,但這些無論是明哲保身還是漠不關心,因著我所不明的理由,成為他不堪忍受的良知煎熬。這樣的痛苦,叫他不能再掩耳假裝聽不見苦痛呻吟,所以他得受苦,一次又一次清洗那瘸腿瞎眼的女子傷口,在護送這女子回去的過程中,歷經殘酷的環境、天候折磨,要他入獄遭受同樣的饑凍和鞭荅苦難,讓他喪失一切身為人的尊嚴或榮譽,才真正滌清,成為一位真心悔改的贖罪者,超越所有的階級、族群或種族認同,單純以一介良心,面對並共同抵抗龐大的帝國。這一切,是我閱讀到的柯慈,或許也是《等待野蠻人》出版後連續獲得CNA獎、費伯紀念獎、布萊克紀念獎的原因,在其後寫作經歷不斷獲得的其他獎項中,評審對他如此推崇:「藉著文學創作,挺身為人類的自由及尊嚴奮鬥。」
我對南非的粗陋了解,大概只簡化成兩個英文單字:Safari和Apartheid,前個字是盛行於南非的狩獵旅遊,後者則是已經在90年代初期被取消的種族隔離政策,至於其他,便如同非洲的其他地區一樣黑暗。但《等待野蠻人》並不寫國界,沒有地域疆界之分,那些對待「非我族群」的不義,可能發生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而barbarian的稱呼,在歷史地理上可以任意改變,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都有可能,都具備威脅帝國統治地位的危險,但到底誰能擁有「文明」或「野蠻」的定義權利?強大的武力便代表發言權嗎?國際情勢上發生過多少次的威脅論,這些威脅的背後又代表了什麼利益衝突?在各種威脅警訊不斷、在等待野蠻人入侵的惶惶不安中,柯慈藉著敘事者告訴讀者:「我期待這些野蠻人能挺身而起,為我們好好上一堂課,教我們學會如何尊重他們」。
尊重。缺乏尊重,我們並不比那些叫我們害怕的野蠻人文明到哪裡去。
本文已同步發佈到「文學創作」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