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升上國中後,世界突然大開,在他越拔越高的視角裡,父母的形象從仰望而平對而俯視,不再是可以完全依靠的對象,偶而也可以挑戰,脫離家庭的慾望在他內心不安的騷動。所以擁抱是彆扭的,抓來親吻絕對拼死抵抗,連一起出門都顯得尷尬,深怕不小心讓同儕瞥見自己羽翼的未豐。家中增加的來電裡好像隱藏許多神秘,必須躲在房間禁區裡訴說,房門上甚至貼上了手寫「非請莫入」的大字,有點歪曲、仍帶童稚的筆跡看來其實好笑,但笑聲裡存在我們身為父母的忐忑,到底這持續繃發萌動的賀爾蒙會帶領他到哪裡去?
其實在尚未進入這時期的前一、二年,我便開始預作心理建設,時常花時間和楞小子聊天,明查暗訪的想窺知其內心情緒。基本上我以為我是超級開明的老爸,我們的聊天話題天馬行空,偶而包括屬於男性的約定。事實上,徬徨的他也很希望知道30多年前的我,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充滿許多疑問與不解,該如何定位?有什麼值得追求?除了課業和即將來臨的基測,該拿什麼當作每日生活的重心?在這些對話中,難免懷想起30幾年前的青春歲月,最重要的當然是身邊的同學。很幸運的,我還翻找得出一、二本相簿,可以指著一幀幀黑白影像裡純真無憂的笑容,一個個去回顧那因久遠、淡忘而變得無限美好的年代。奇怪的是,我的記憶似乎只停留在國中時期,幾個人名怎樣都不忘,上了高中後,獨身北上讀書的我並不快樂,因為台北都會太大了,人與人的距離變得非常遙遠,同學與同學間少了革命情感,多的卻是分數上的計較。
此後鵬程萬里、各地分飛,偶而零星聽到一些消息,多半是側面或藉第三人之口,婚嫁工作家庭事業如何如何等等,從青春年少來到往事只堪哀的中年,不是金劍沈埋便是壯氣蒿萊,在小孩越來越外向的友儕關係中,不禁想起我年少時的兄弟而今安在?
Google大神幾乎無所不能,但只是幾乎,我以為鍵入人名搜尋,至少可以得知一二,但幾個人名找下來似乎能正確命中的機率並不高。其實我無意窺探老友的現在,甚至充滿許多心虛,人世這樣一走過一半,routine的浮浮沈沈沒什麼值得記載。我年過90的老祖母,患有老年痴呆,慢慢將腦中記憶往前刷洗,近代的記憶都消失了。我完全沒有我兄弟們的近代記憶,無法、也不願去想像他們包括外貌的一切,人名所連接的,永遠是深刻在腦裡穿著著制服、或鬧或笑或靦腆的純真笑容。這樣的私心,也許如同我寫在「孟克柔後來怎麼了?- 藍色大門」文中的一段話:
時間的確是讓我一步跳過了,這麼長卻也如此短,留存在手上的記憶又有多少?單純甜美的往事、隱約的笑容,以及細瑣不復辨認的酸甜心情,一如過度曝光的相片逐漸轉變。與現實比較,青春當然不復,取代的是沈甸甸的責任,感性只能存在冬雨的夜晚,理性撐起生活的全部。而那些曾經擁有的青春,連同當時的人物景象,在某一個難以捉摸的時間點上,與一刻不停的衰老時光分道揚鑣,越變越年輕、且越變越美麗。
前些天和小孩聊天,他問我國中時除了課業,如何去安排時間?我說比起現在,那時的高中聯考壓力更是沈重,沒有他們熟悉的聲光電玩,連電視都只有三台,大部分的時間我們在學校廝混,閒扯、看書、打球,身邊永遠是一群死黨,生活的目標單純且唯一。但在這樣平靜無波的日子裡,生命跡象依舊暗地滋養,我用我情竇初開的暗戀對象來證明。如今回想,在那鄉下學校裡,我的大膽示愛可說毫不扭捏,最經典的一回是在美術課中畫了一幅她的水彩人像而引起大騷動!這些岐路或插曲,讓我在幽暗苦澀的日子中汲取了少許甜蜜,也種下了日後被狠心拒絕的苦澀種籽......小孩津津有味的聽著,眼中一抹欣羨之色,嘆著氣說這就有很大的不同,我也嘆著氣,分不清是否該期盼能有她的音訊。在30年前的時間分割點上,歷史早已不可能再現,所有的情事或甜或酸或辣,於今視之似鮮明卻又模糊,悵悵之餘,也該慶幸腦部記憶的巧妙,只因如果再見面,卻是童山濯濯、大腹便便或人老珠黃了呢?是該留住美麗的幻象還是接受現實?不必冀望當年的青春年華歷經時間摧殘還能保留多少,但在小孩逐漸熾熱的眼光中,我鼓勵,是的,絕對鼓勵,努力去追求日後永遠屬於自己的回憶。
附註:這一篇由莊佩璋書寫並刊載在6/25中時副刊的「爸爸以你為傲」,讓我看了眼角微濕,介紹小孩讀,他的第一反應是:「你有什麼未完成的夢?」我沈思一陣,搖頭,半生以來的未完成,大概便是年少時花了太多時間讀書吧,但又不是真正讀進去,一邊羨慕旁人精采的生活,便在這徬徨猶豫間讓時光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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