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 (Balthasar Denner, 1685-1749)
這字初看頗覺驚悚,卻逐漸學習面對,很滑稽梯突的,不知從哪個時間點開始,突然發現環視的四周都充滿這樣的聲音畫面,爬寫得辛苦,雖不致一字一淚。
剛自台灣訪唱完的Don McLean(1945-),一曲American Pie ”A long, long time ago, I can still remember how that music used to make me smile......”自1971年錄製完成已傳唱近40年,大學時候民歌當道,瘋西洋歌曲,除捲著舌頭繞著口、努力跟上American Pie裡繁長的敘事情節外,拿把吉他苦練Vincent、And I Love You So、Castle In The Air等等名曲,尤其若能將And I Love You So自彈自唱得盪氣迴腸,當時把起妹來可說無往不利,只是左手手指留下的老繭如今安在?”American Pie”鏗鏘有力的批判,安然渡過了由冷戰、越戰、民權、自由、藝術、搖滾等價值批判所組成的60年代,來到賦歌成曲的70年代,已從最輝煌的高點垂直崩落,所有的運動、激情在疲於奔命後都逐漸冷卻,進入21世紀的台北城更難激起漣漪!音樂已死,只是music die又如何?仍有當代的新音樂誕生,而那位專輯封面上的good old boy,曾經專注、些許憂鬱、有著柔美溫和嗓音、清俊瀟灑的唐.麥克林,相隔數十年後再度出現,已是滿頭蒼髮的垂老模樣,大腹便便更無須多說,感慨城中說感慨,頗覺人世俯仰千年、一尊搔首東窗的無盡蕭索。
換到書肆。1947年,夏洛克.福爾摩斯已經93歲了,早已離開偵探事業幽居在Sussex鄉下以養蜂自娛,身體孱弱、手持柺杖行動不便、偶而忘魂失憶,有一搭沒一搭的重新修撰早年的著作「蜜蜂培育實用手冊」,以及寫了一半的「偵探藝術全覽」,失去過去驚人的洞察力,面對的是一生中最無可避免的可敬敵手,也是最後必須解決的死亡迷團。這本由Mitch Cullin寫就的《心靈詭計A Slight Trick of the Mind》,很驚人的、毫無憐憫的將福爾摩斯打落凡塵,遲鈍、健忘,隨時手伸在口袋中掏索不存在的雪笳、紙條,隨手記下的紙條到處亂放回頭就忘,唯一醉心的是養身食品,故事開始時剛從戰後的日本廣島返回居處,只因尋找能延年益壽的岩山椒。這樣的福爾摩斯與其說接近人性,倒不如說作者只是借用一代偵探大師的身影,描述孤居老人的心靈,所謂「詭計」,其實書中絲毫不見,或該譯作「最終一瞥」,屬於我不怎麼接受、完全不推薦的小說,但也並非全無可取,尤其是寫到福爾摩斯發現因協助照顧蜜蜂而與他成為忘年、甚至視同己出的14歲管家之子羅傑,受群蜂攻擊而喪命,他冷靜的檢視傷口、判斷死因、通知警方處理,而後躲起來,無法告知或正視悲痛的母親。那種種鎮定,無非來自職業病與年齡下的世故,看盡太多的生死,加上自廣島原爆後的殘墟返回,突然見著「親人」的死亡,一時只能讓福爾摩斯依循訓練有素的步調處理,而後躲入房間,在黑暗中回顧或懷想,與面對母親責難的無言無語,那樣長夜慢慢路迢迢的衰老、似乎可細數得出頭髮一根根轉白的過程,強忍壓抑震驚下的哀傷令人動容,但可曾真正正視過自己疲憊不堪的身軀?
不忍英雄白頭。生於西元前356年的亞歷山大帝,因罹病(痢疾?)和長達10年的艱苦征戰、多處重傷加上過量飲酒,於西元前323年駕崩,得年32歲,「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歷史學家湯恩比因此而提出一個浪漫懷想:「假設亞歷山大不致英年早逝…..」,就歷史事實而言,亞歷山大死時並不年輕,在彼時征戰的年代,疾病與戰爭風險都讓人類提早結束生命,亞歷山大能活到32歲已堪稱不易,面對朝廷暗殺兇險與長期壓力,甚至可稱之為長壽。當然湯恩比的浪漫純粹只是浪漫,但中國歷史中充滿最多浪漫英雄人物的三國時代又如何?我有很深的懷疑癖,尤其對於常常胡亂瞎編的歷史劇更是注意,近期接連上檔的兩部《見龍卸甲》和《赤壁》,選角時不免心喜,想找出導演所慣常犯的錯誤。常山趙子龍人稱三國第一驍將,生年卻無從查考,但首次露面於初平2年(191年)投效公孫瓚,再年輕也應有18歲,所以建安13年(208年)的長阪坡大戰約莫已35歲,建興7年(229年)卒,已是56歲的老將了,劉德華來扮演倒也適合。赤壁一役發生在建安13年(208年),斯時舌戰群儒的諸葛亮(181-234年)正值青春年少的27歲,倜儻風流的江東周郎(175年-210年)已年過三旬,分別由金城武與梁朝偉飾演,多少添增些滄桑,而小喬(176年-223年)呢?小周瑜1歲,與林志林年紀相當,梁朝偉搭配起來就更顯蒼老了。
龍應台在中時《三少四壯集》裡寫了篇「俱樂部」,這樣開頭:
先是,你發現,被介紹時你等著那楞楞的小毛頭稱呼你「姊姊」,卻發現他開口叫的是「阿姨」。你嚇一跳──我什麼時候變成阿姨了?
然後,有一天開車時被警察攔下來作酒測。他揮手讓你走時,你注意到,怎麼一向形象高大的「人民保母」、「警察叔叔」,竟有一張娃娃似的臉,簡直就是個孩子警察。以後你就不經意地對那帽子下的臉孔都多看一眼,發現,每一個警察看起來都像孩子。
你逐漸有了心理準備。去醫院看病時,那穿著白袍語帶權威的醫生,看起來竟也是個「孩子」,只有二十九歲。某某大學的系主任遞上名片,告訴你他曾上過你的課,然後恭恭敬敬地稱你「老師」。
不是人們變小了,是你,變老了。
這樣的驚心,朱天文在《巫言》中好有一比:「像空心比干晃盪於市卻給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擔籃小民的吆喝聲『賣空心菜...』喊破」,只是恍然大悟後,還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卻也逐漸的先從稱謂上去習慣:「大哥」有些市場氣(我不做小弟很久了),「兄」或「長」寧可自我安慰是受人尊敬,更甚者是「老頭」,出自某同事之口,久而久之也無所謂,自我調侃有此一說”old and wise”,但Jonathan Swift(1667--1745)另有他解:「老人和彗星受人崇敬,出於同理:都有長鬍子,而且自命能預見世變(Old men and comets have been reverenced for the same reason: their long beards and pretenses to foretell events)」。時間不僅在女人臉上留下痕跡,男人身上也同樣是斑斑斧鑿,應付的策略很多,健身、敷臉、磨皮、打玻尿酸,還有20世紀末男性最重要的發明:藍色小丸子!《巫言》引用了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迂曲詭狡方式:「假如這些偏離變得複雜、糾結、迂迴,以致於隱藏了偏離本身的軌跡,誰知道呢?也許死神就找不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而我們就可以繼續隱藏在我們不斷變換的匿逃裡」。我不想匿逃,卻重新拾起跑步的習慣,自忠孝東路延敦化南路左轉南京東路、北寧路、八德路,繞小巨蛋二圈,再延敦化南路返回。台北城的夜裡光怪陸離,24小時都有不打烊的宴席,我很慶幸自己大腿的筋肉仍結實,呼吸盡量維持平穩,很刻意的、紮實的,一步一步踩踏,腳跟著地如釘入地面,一路往前踏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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