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讀「古書」,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史坦貝克的《伊甸園東》《憤怒的葡萄》,甚至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其實也沒作古多久,只是擺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代,似乎已經逐漸為我、為人所遺忘,但突然厭倦了書市上不斷推陳出新的出版物,突然懷念起許多過去讀過、或沒讀完、或只購入積塵的,經典作品,年輕時候一方面囫圇吞棗幾無消化,一方面也欠缺消化能力,如今翻找出來細細一字一字閱讀,讀不通的迎刃而解,可為金聖嘆三十三「不亦快哉」事外一!只是譯文還常跟時代脫節,《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勉強讀完,《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耿濟之翻譯,遠景「諾貝爾文學獎大系」)裡又臭又長的蘇俄人名簡直詰屈聱牙的叫我牙齒發酸,只得中途放棄,轉手翻看的《伊甸園東》、《包法利夫人》讓我愛不忍釋手,而《憤怒的葡萄》太悲傷了,太多農民的善良和無力無助,鬱塞的憤怒散落飄零在蒼茫西部大地,竟不能卒讀。
所以我談《伊甸園東East of Eden》。從主題來看,這部家族故事可歸類於宗教教育類,主題緊緊扣住聖經創世記四所敘述的亞伯與該隱故事【註】中,因骨肉爭寵鬩牆衍伸的人類原罪,塑造成書中特拉斯克(Trask)家族的原型。聖經故事強調「罪」與「罰」,以及人類擁有自由意志時的誤會、誤用,但更強調耶和華的恩賜與寬容,而整部《伊甸園東》則包含了上下兩代不同典型的亞伯與該隱,同時涉論「愛與厭棄」、「善與惡」和「自由意志」等等多重主題,並因此開展了更大視野的家族敘事結構,簡單的說,《伊甸園東》是史坦貝克對亞伯和該隱故事的個人詮釋:「該隱生氣了,他的感情受傷了,一個人的感情受傷時,他就想打一樣東西,亞伯剛好觸上他的霉頭」,至於聖經中這一段文字的意義:”…and if thou doest not well, sin lieth at the door. And unto thee shall be his desire, and thou shalt rule over him.”,中譯為「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門前。它必戀慕你,你卻要制伏它」,史坦貝克比較兩種英譯本中的you shall rule over和you should rule over,以及希伯來原文timshel的原始意義,借用書中最重要的角色,一位忠心的中國人管家「阿李」所擁有的東方智慧,多方加以闡述:「…希伯來文那個字,那個timshel -- 『你可以』給人一個選擇,這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字,那就是說路是敞開的…」「『你要去』是一條命令,強調他們必須服從,還有更多的人從『你必可』得到豫定論的看法,他們作的事沒有一件能干擾將來要發生的事。但是『你可以』!嘿,那叫人偉大,給人和諸神一樣的身量」。
這樣明明白白的主題,自書成的1952年以降,文學相關討論絕不可能放過,除了給自己上了一堂宗教課,我的無文粗鄙大概也沒置喙的餘地。但不得不提的是,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在這部書裡,創造了一種如同生理上的突變畸形,擁有天生缺陷、屬於心理畸形的人,這種人當然不為善,但也不能稱之為惡,只因為在他/她的人生意義裡,完全缺乏「善」來作比對,所以從他的眼中看來,受良知控制的正常人一定是古怪可笑的。這人,Cathy Ames,一位生長在正常家庭的美麗女孩,只因天生缺乏良知基因,所以純粹以自利的純惡行事,自小便洞悉操弄他人的本領,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甚至為了逃離管束而縱火燒死父母,詐死後逃離賣淫,並設計詐取已婚老闆的感情和金錢,被老闆查知痛打至幾乎喪失性命。亞當.特拉斯克將她「檢」回家並愛上了她,但想將她娶進門時,她卻與亞當的弟弟查理上床,懷孕生下了亞當的雙胞胎小孩,而後舉家搬遷至加州的撒玲娜谷地Salinas Valley定居。只是這樣一個人,從來未能理解到人性中存有的「愛」,對於細心呵護自己的丈夫以及初生的嬰兒毫無懸戀,在生產後一個星期,開槍射傷了亞當,離開家庭到撒玲娜市重新執壺,只是同樣的,對於愛護自己的老鴇毫無感情,再度設法毒殺了她,搖身一變接收了妓院成為老闆。Cathy的惡行影響,縱貫了特拉斯克家族上下兩代,導演出雙胞胎兄弟長大後的悲劇,如亞伯與該隱一般相互猜忌和隱喻下的手足相殘,這些被她傷害以及被放逐到伊甸園東方的人,無論是上一代的亞當,或是下一代的迦勒Caleb,都必須面對,且努力記住一個字:timshel!書中的阿李這樣嚴峻斥責意圖放棄自己的迦勒:「你也有另外一面,聽我說!假如你沒有,你就一點都不會起懷疑。你別想推諉,因為你祖先而原諒你自己是太容易的了,別讓我捉到你那樣做!現在-仔細看我,叫你能記牢,無論你做什麼,是你在做,不是你母親!」
Cathy完全讓我迷惑,跟隨著她的生平,我一再地想確認她要的是什麼,金錢或權力?純粹的自由意志行使?我不知道,或許連她也不清楚,事實上史坦貝克處理的這人似乎清晰,卻又面目模糊,也許只是一條線,用來串連書中所有人的一條線,或是史坦貝克所認知的地獄火原型,將她釋放出來用以磨礪焠煉人性。
從舊金山開上280公路往南,接101高速公路後,一個多鐘頭便可抵達Salinas City,去年的美國行,我在長途巴士的昏昏欲睡中,曾經經過這一片滿是農場和葡萄園的谷地,自然已經不會是50年代史坦貝克眼中的風貌:「撒玲娜谷位於加州北部,它是兩行山脈中間的凹地,撒玲娜河蜿蜒的流過山谷中部,最後注入蒙特雷灣…山谷兩側有小溪自峽谷之間滲出,流入撒玲娜河床,在多雨的冬季,河川急速的奔流著,使得河水漲高,有時翻騰起來,泛溢過河床…山谷寬闊平坦的耕地上鋪著一層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季裡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長起來。在多雨的年頭,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個山谷平地,包括山麓在內,鋪滿了羽扇豆和罌粟花…每一瓣藍色的羽善豆花都鑲上白邊,於是整個原野的羽善豆花比你所能想像的更藍,摻雜在其間的是斑斕的加利福尼亞嬰粟花,這些花也是色彩耀目的 – 不是橙黃,也不是金黃,假如純金熔解了能凝成膏狀的話,那金黃色的凝脂可能就是這些嬰粟花的顏色…」史坦貝克以大筆大片的文字,揮灑舖成這一方他所熱愛的土地,花香、滿園的青翠和艱苦開墾工作的人們,timshel無異是一種鼓勵,一種上天對人類的許諾。
對於一向堅持不信仰的我該怎麼說?書中同樣屬無神論的山姆如此回答:「我想謙卑一定是一件好東西,因為一點謙卑都沒有的人是極少有的,但是你很難看出謙卑的價值在哪裡,除非你同意那是一種使人快樂的痛苦,而且是非常寶貴的…」。我另想引用《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一書裡的一段話:「我很容易就能想像無神論者臨終之前會講的話:『白光……白光……愛……愛……My God!』然後在臨終的病榻上皈依宗教。而不可知論者,若能固守乾澀、不會發酵的實事求是,那麼很可能會把籠罩住他的溫暖光線解釋成:『可能是腦……腦部缺……缺氧』直到嚥氣都還缺乏想像力,因此而錯失了更精采的故事」
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關於「更精采的故事」這一段話。
【註】創世記四1-16:
有一日,該隱拿地裏的出產為供物獻給耶和華,
亞伯也將他羊群中頭生的和羊的脂油獻上。耶和華看中了亞伯和他的供物,
只是看不中該隱和他的供物。該隱就大大地發怒,變了臉色。
耶和華對該隱說:『你為甚麼發怒呢?為甚麼變了臉色呢?
你若行得好,豈不蒙悅納?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門前。它必戀慕你,你卻要制伏它。』
該隱與他兄弟亞伯說話;二人正在田間。該隱起來打他兄弟亞伯,把他殺了。
耶和華對該隱說:你兄弟亞伯在哪裏?他說:我不知道!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
耶和華說:『你做了甚麼事呢?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裏向我哀告。
地開了口,從你手裏接受你兄弟的血。現在你必從這地受咒詛。
你種地,地不再給你效力;你必流離飄蕩在地上。』
該隱對耶和華說:『我的刑罰太重,過於我所能當的。
你如今趕逐我離開這地,以致不見你面;我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凡遇見我的必殺我。』
耶和華對他說:凡殺該隱的,必遭報七倍。耶和華就給該隱立一個記號,免得人遇見他就殺他。
於是該隱離開耶和華的面,去住在伊甸園東邊挪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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