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櫻桃園 好的小說就是好看的故事。 部落格發表的談不上是評論，只是我的讀書筆記，有舊書、新書、本國書、外國書，讀過的何妨一起討論，沒讀過買來看看。

136愛的鼓勵 4訂閱站台

2010年12月7日，巴爾加斯．尤薩在奧斯陸發表諾貝爾獎得獎演說，題目為In Praise of Reading and Fiction。尤薩對小說的禮讚，可以令全世界的小說愛好者為之振奮。他同時述說了西班牙對於西語文學的中心地位，他的歷史觀與政治觀，對拉丁美洲土地的愛，但對拉丁美洲政治現象的羞恥。講稿頗長，我僅摘錄幾段我覺得有趣的文字，跟隨著這位74歲的文學巨擘，頌讚小說。

我五歲的時候，在玻利維亞的狄拉塞爾學校學會讀書認字，迄今仍然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將近七十年過去，我依舊記得這個將文字轉化為畫面的魔術是如何豐富我的生命，打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讓我跟著尼默船長進入海底兩萬浬；跟著達太安和三名火槍手對抗威脅皇后的陰謀；或化身為尚萬進，背上扛著昏迷不醒的馬留斯，跌跌撞撞逃進巴黎的下水道裡。

法國科幻小說家凡爾納在《海底兩萬浬》中建構了潛水艇，比世界上第一艘潛水艇早了整整四百年，凡爾納驚人的正確猜測到潛水艇大部份的構造和功能。尼默船長是小說裡神秘潛艇的船長。達太安是大仲馬著名小說《三劍客》的主角，達太安並非三劍客之一，故事中皇后受到紅衣主教的威脅，達太安和三位火鎗隊朋友協助皇后對抗陰謀。尚萬進是雨果小說《孤星淚》（或譯《悲慘世界》）的主人翁。尚萬進少年時因不忍家人饑餓而偷竊麵包，被判刑5年但關了19年。出獄時受修道院修士感化，成為社會中堅人士。在孤星淚中，人們往往為了做好事而受到懲罰威脅。尚萬進有位養女柯賽特，馬留斯是與柯賽特相愛的血性青年。馬留斯捲入1832年巴黎街頭爆發的學生革命，波旁王朝的軍隊無情的屠戮起事學生，尚萬進找到受傷昏倒的馬留斯，負著他潛入下水道逃離險境，但是馬留斯一直不知道尚萬進是救命恩人。

閱讀將夢想化為人生，將人生化為夢想，文學的浩瀚世界，放在小男孩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媽媽說我最初寫的東西，是將讀過的故事接續下去寫，因為故事完畢總覺得悵然，或因為我不喜歡故事的結尾。也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就是我畢其一生在做的事：延長那些充實我的少年歲月的歡欣或冒險故事，即使已經長大成人之後。

但願我的母親今天在這裡，她是位讀 Nervo及聶魯達(智利詩人，1971年諾貝爾獎得主)的詩都會感動落淚的女人；還有我的外公Pedro，他有大大的鼻子和閃亮的光頭，他總是讚揚我寫的詩；我的舅舅Lucho，是他鼓勵我投入全部的靈魂與自我在寫作上，雖然當時，文學給投入者的報償是很少的。在我一生之中，總是有這樣的人在我身邊，他們愛我，鼓勵我，在我信心動搖時，以信念感染我。多虧他們，當然還有自己的固執，和極大的幸運，我得以將大部份時間奉獻在寫作上，創造平行的虛構人生，做為不如意時的逃遁之所，將特殊的事變為平常，平常的事變為特殊，驅散混亂，美化醜陋，短暫變成永恆，死亡變成短暫的風情。

寫故事可不簡單。轉化為文字時，圖像並不在紙張上，想像和畫面不知道在那裡。要如何讓畫面重現？很幸運的，大師的典範在前，我們有老師可以學習，範例可以參照。福樓拜教導我：才華就是一絲不茍的訓練和長時間的耐心；福克納：行文與結構的「形式」會提昇或減損寫作的主題；塞萬提斯、狄更斯、巴爾札克、托爾斯泰、康拉德、湯瑪斯曼：寫作範圍與企圖心的重要性，不下於文體風格或敘事策略；沙特：文字是一幕戲、小說則是一齣劇本；卡謬與歐威爾：剝去道德的文學，是毫無人性的；馬爾洛（Andre Malraux，法國作家）：現代人與古人同樣能寫出與希臘神話、伊里亞得或奧狄賽這樣的英雄史詩。
如果我繼續列舉這些啟發過我的作家，偉人的身影將使演講廳成為深黑，實在不勝枚舉。他們不但揭示了說故事技藝的秘密，還指引我探索人性的無底深淵，崇拜其英雄面，也畏懼其陰酷面。他們是我的益友，喚醒我心裡的聲音。從他們的著作中，我們體會不管環境多困苦，生命都是值得度過的。

我時常懷疑在我的國家，寫作是否只是自我中心的無意義奢侈，畢竟許多讀者程度不高，許多人窮困或根本不認識字，社會差距大，文學成為少數人的特權。然而這些懷疑從未扼殺我的熱情，即使收入微薄，我仍持續寫作。我知道我做的是對的事情。因為，如果社會的高文化水準、自由、繁榮與均富是文學興盛的前提的話，文學將永遠沒有存在的可能性。反之，多虧文學和文學塑造的良知，啟發的渴望，文明少了許多殘酷，因為說故事的人在寓言裡帶來更多的人性。

當我們在小說裡看見人生的不足之處，我們會說，甚至不須要說就知道，這樣的人生是須要改變的。我們發明了小說，因此在某種形式上，一個人可以過許多個人生，雖然實際上你的人生僅有一個。

沒有小說的存在，我們不知道自由對生命的重要；不知道在暴政或意識形態乃至於宗教的壓迫下生命如何轉成地獄。

「秘魯是阿里奎巴市，我在那裡出生但為住過的地方…。」「秘魯是普猶拉省，有沙漠，熱帶灌木和可憐的驢子。我在那裡發現到原來小嬰兒並不是鸛鳥啣來的，而是一對男女在一起做著令人吃驚的事情製造出來的…。」「祕魯是里昂西歐．普拉多軍校，我在那裡懂得秘魯絕不是中產階級的堡壘，而是個大而古老，充滿怨恨、不公不義的國家，各種社會的風暴正憾動著它…。」「秘魯是卡惠德的秘密會社，我們一小群學生密謀著發動世界革命…。」「秘魯就是我三年中這群自由運動的朋友，我們身在炸彈與恐怖暗殺之中試圖捍衛民主和自由。」

這段很長，我只摘要一些。尤薩15歲進入里昂西歐．普拉多軍校，成為他的第一部小說《城市與狗》的題材。小說不僅對軍校有相對負面的描述，也對軍校外社會現象多所質疑。在本篇演講中尤薩說，在他年輕時，所有有理想的知識份子都是共產黨。

「秘魯就是派翠夏（Patricia），我的表妹，她有高挺的鼻樑和堅毅的個性，我如此有幸與她結縭45年，她迄今仍包容著我的狂躁、神經質和暴躁脾氣…。」

記者報導尤薩說到Peru is Patricia時，哽咽無法繼續，須要暫歇調整呼吸，觀眾都深深感動。

讓我們回來談文學。所謂童年天堂，對我不是文藝神話，而是真實情形。我住在很大的家庭裡，有三塊庭院空地，我和表兄弟、同學們扮演著人猿泰山的冒險故事。在普猶拉省，蝙蝠築巢高處，到夜間，幻化成寂靜的黑影遮蔽星空，使這片炎熱的土地充滿了神秘。在這些年中，寫作是我喜愛的遊戲，是帶給家人歡樂，為我帶來掌聲的迷人活動。我沒有父親，他早就上天堂了。他高大英挺，穿著海軍的藍色制服，我每晚都看著他的相片仰慕不已，祈禱完親吻才就寢。某天早上，我想我到現在還沒有從驚嚇恢復，母親告訴我，那位先生仍然活著，而且從此以後，我們將去利馬和他住在一起。當時我11歲，從那刻起，一切都變了，我失去童年純真，體會到孤寂、權威、成年生活，以及懼怕。我的解脫，就是閱讀，讀好書，躲進另一個世界，在那裡面的生命是既榮耀又精彩，在一個又一個冒險之中，我重獲自由和快樂。寫作，對他卻像不能忍受的惡行，是應禁止的逸樂。文學，於是不再是遊戲，它成為對抗逆境、抗議、挑戰的手段，是我活著的理由。從那時候到現在，當我覺得灰心沮喪時，遭到挫敗時，只要將靈魂與自我投入到說故事裡，我就看到隧道終點的亮光，找到沉船意外時賴以漂浮到岸邊的木板。

尤薩與父親共同生活的記憶如此痛楚，也可以在《城市與狗》中找到端倪，似乎也解釋了他去唸軍校的原因。

儘管寫作有時很困難，我也像每位寫作者，常常感受到思想麻痺與想像力枯竭的威脅，但我仍覺得，沒有比花費數個月，甚至於數年去建構一個故事更快樂的事。從自己也不確定的開始，生命經驗存藏下來有畫面的記憶，逐漸變成一股騷動和熱忱，一段白日夢，再發芽長大成為一種投射。憑靠思考與判斷，將這些悸動的幻影，轉變為故事。福樓拜說：「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是的，絕對是，是腦中帶著幻象、歡樂、及噴散火花的熱火的一種生活方式，掙扎著尋覓辭語直到你熟悉它們，探索廣大的世界像獵人追蹤獵物，以餵養仍是胚胎的小說，設法滿足每個故事狼吞虎嚥的胃口，故事會繼續長大，它還想望吞下其他的故事。剛開始懷孕著一個故事的時候，你感到害喜的暈眩，它正在成形，然後它成為一個獨立生存的生命，它會動，有行為，能思考，能感覺，要求你尊重它，你再也不能任意壓迫它的行為，除非殺了它，你已經無法剝奪它的意志。這就是我的經驗，從我的第一次直到現在，不斷的令我陶醉著魔，就像與相愛的女子繾綣做愛一般，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沒有停止。

演講其實有個很有力的結尾，我也寫了譯文，只是有些東西變成中文，怎麼讀就是彆扭。如果是小說故事我會稍微重寫，如果是文豪的講辭我可不敢亂改。大意是：文學能在內心播下騷亂，攪動想像和渴望；我們因文學成為偉大冒險，偉大激情的主角，給我們真實的人生未必能給的傳奇。文學給我們希望，去夢想擁有尚未擁有的、去變成為其實還不是的、去得到神祇般的永恆，人心不再屈從，而勇於叛逆。我們得以跟隨英雄的行績，減少世界上的暴力。是減少，不是終止，因為，很幸運的，「故事永不終止」，我們得以繼續夢想，繼續閱讀，繼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