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手的兔子 【攝影/文 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2011年1月】
在社團義賣的攤位上看到兩隻壞掉的兔子。
不過就在前一天到那攤位去看時,那兩隻兔子其實是四肢健全的。手和腳都是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的縫線,攤位的女孩們都說:趕快把牠們買回去呦牠們很可愛呦。牠們是很可愛沒錯。但當下我並沒有任何買下牠們的衝動。牠們像是街上唾手可得的手作玩偶。況且要我一個男生買兔子回去好像娘娘腔又不是要抱著熊寶寶才能睡覺的窩囊。
但第二天又經過時,牠們卻都各斷了一隻手了。
攤位的女孩說這隻昨天被人玩壞了。而今天就在剛剛,又被人玩壞了另一隻的另一隻。牠們都斷手了呢。我看見那兩隻兔子,一個左手一個右手。一位戴眼鏡的女孩慫恿地對我說:把牠們一起買回去啦。兩隻只要算一隻的價錢。
我說。可是牠們手都斷了啊。
那些女孩就說你可以自己縫或是叫別人幫你縫啊。然後有人就把斷掉的一隻小手拿給我看。
我說只有一隻手嗎。
她們笑說另一隻手不見了。我猶豫著,那幫我把另一隻找出來,我就買。於是,攤位上的女孩們忽然都一齊動身,天翻地覆地找著桌面的小零錢包手機套雜物堆、身後的大紙箱、塑膠袋、地板和任何角落。我站在那覺得自己荒謬極了。好像刁難灰姑娘的後母,要她們揀出豆子來那樣辛苦。我知道肯定找不到的。
而當然,她們最後並沒有找到。
一個女孩遺憾地說,找不到耶。可是牠們斷手也很可愛啊。她把兩隻兔子殘缺的地方靠在一起,她說這樣縫起來就變成連體嬰兔子了噢。
我笑著說找不到的話,讓我考慮一下吧。如果明天都還沒人買,我再把牠們買回去吧。
後來我就去上課了。
但我卻一直掛記著那兩隻壞掉的兔子的事。
一個在國際志工社的同班同學玩笑似地跟我說,就買了啦。那可是從泰北的阿卡族部落帶回來的。她說那裡的少女很小就被抓去賣身體了。一個好心的神父收留她們教她們編織手工藝品。那兩隻兔子就是阿卡族少女一針一線編縫出來的。
我聽。那兩隻壞掉的兔子。
好像就是阿卡族少女。我覺得,那兩隻斷了的手,彷彿在提醒我什麼一樣,比方「活著」之類的意義。
下了課以後我立刻跑去那個攤位。
我問,那兔子呢。
一個長髮的女孩看見是我,便靦腆地把兔子從一個不透明的錢罐子拿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剛剛又斷掉一隻手了。她把那兩隻兔子拿給我,只剩一隻有一隻手了。
沒關係啦。不勉強買。你很想要的話,我們明天再拿新的兔子來。她說。
我沒有說話。
新的兔子。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喜歡明天的新的兔子。壞了的兔子好像多了點什麼別的,我說不上來,可能是缺陷和被摧殘過之類的透明物質。
她們以為我猶豫不買了。
沒關係啦,不用買壞的回去啦。女孩們又開始說話了。她們好像有點不安心。可是我想買。我說。結果,她們反而開始猶豫了。她們不停說服我,不喜歡就不要亂買回去啦。沒有關係。
結果,我掏了錢。女孩們都很震驚。
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好心地說:我們如果找到了那一隻手會拿給你同學,再交給你。我說好的。謝謝妳們。我把兩隻兔子放進背包,一隻有一隻手,一隻全沒有。還有兩隻掉下來的手。
但我沒說,其實我一點也不介意有沒有手了。
我回去寢室以後,直接將兔子拿出來擺放。卻赫然發現,碩果僅存的那隻手,竟然就在路上也被我自己書包內的東西壓斷了。這下子,不管阿卡族少女縫得多扎實,或我們多小心翼翼,牠們終究都沒有手了。
都沒有手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些什麼。
關於縫上了手的她們,和扯斷了手的我們。我們本來都在試圖變成那個神父的模樣的。但我現在終於懂了。我們根本就無法成為的。
因為我們的憐憫,不管對於兔子或是少女,我們的憐憫總是顯得那麼那麼粗魯。
小記:
是學伴參加的國際志工社的攤位。那整周我連續每天都去那裏關顧。在日文課前買下了兔子。兔子後來丟在我的筆筒裡面,只露出頭,有沒有手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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