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烈達卡蘿/兩個芙烈達/1939年
最後一次看見我的媽媽的媽媽是在下午淡綠色的一個房間裡。她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孩子的孩子來了。她的身體變得好乾又好髒。我的媽媽拿一顆喉糖給她偷偷含在嘴裡,她說:你不要跟護士講。
但我總是害怕那種場合所以不斷溜出去迴避。我在十幾樓高的醫院大樓的電視廳裡看無聊的電視和整片的透明玻璃。時間到了,我的媽媽就去電視廳叫我回房間道別。她說:不要忘記醫院裡不可以說再見。我說我知道。然後我就去跟她道別:你要保重身體。(但這裡不可以說再見。)
後來,我真的就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媽媽的媽媽一眼。她在我媽媽生日的那天死掉。我的弟弟傳留言給我:快跟我連絡。她死掉的那個晚上我在看煙火。日本的年輕人一群一群鋪著報紙坐在公園裡喝啤酒。不怎麼好看的煙火。以及有點苦的罐裝啤酒。因為同行的人暈酒,我們沒有看完煙火就走了。
他傳給我命令的句子:快跟我連絡。然後我就知道了。但第二句訊息卻一直晚到隔天才來:外婆死了。當下其實我有種說不上來的過度冷靜。在醫院大樓的透明玻璃前我好像早就看過這件事情的發生了。它只是從頭再演過一遍而已。我說:那媽媽還好嗎。弟弟就說:你覺得呢。你覺得好嗎。
整個夏天我都沒有回去參加喪禮。弟弟和媽媽和親戚們擠在小小的電腦螢幕裡。她說你那邊好嗎。我說很好啊。你去迪士尼了嗎。我說沒有。還沒有空。媽媽的眼睛看起來很沉很重。她說:機票都訂好了你不用先趕回來沒關係。我說好我知道。親戚們趁隙用拙劣的、走音的那幾句日語和我問候:「你好嗎。早安。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好好吃啊。」然後電腦螢幕裡的人就都笑了。媽媽也在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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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過去了以後的那個九月。為了幫弟弟搬新家我們全家去北邊的港口住了一夜。車站附近一間小小的旅店。有窗戶等於沒窗戶的房間。然後一切又像是複寫紙那樣。夜晚時我弟弟又從浴室的門的縫隙傳命令句給我:你快點出來。我泡在水裡我說你說甚麼。他說:他們吵架了。媽媽跑了。他很緊張:你快點出來。
整個夜晚我們不斷在不熟悉的車站前走與跑。一點也不迷人的港口的鹹。很醜的花燈和霓虹閃爍。弟弟不斷打給我說:你找到了嗎。沒有。我也沒有。我每次掛掉電話都非常想哭。那種感覺像是小時候在人潮擁擠的百貨公司裡遺失了爸爸和媽媽。或者說:是被丟棄了一樣。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激動。我打電話給一個要好的朋友說:我爸媽好像要離婚了。講完我就哭了。
結果,那個晚上他們還是和好了。弟弟整夜沒有睡覺。他說:半夜媽媽一定又會跑掉。但大家都累壞了。當然沒有。隔天弟弟疲倦地被送回學校,然後我和他們一起回家。車上就剩我們三個人。途中車子的音響壞掉。尷尬而安靜。然後她忽然就說:用我的手機來播音樂聽。那音樂從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的中間傳來扁平又過時的歌。不曉得為什麼,我卻感到好安心好安心。過時的歌總是讓人安心。整個公路上弟弟就不斷傳訊息來:他們還好嗎。還吵架嗎。我就說很好。比我和你想像的都還好。
很後來弟弟才告訴我:你不知道媽媽回鄉下時在車上哭得有多嚴重。我安靜地聽他說喪禮的種種。他說:你不在場你一定不會懂。可能吧。我假裝說。但我想我還是明白的。那種失去母親的焦慮的哭泣。大概就像是醫生用剪刀剪掉臍帶,胎兒和母親開始分離。
小孩和媽媽分離。我完全明白了。每個臍帶都連著一個肚臍。我的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她可以不斷追溯下去。回家的路上,在那條橘色燈光的公路。過時的音樂聽起來就像我的媽媽餵給她的媽媽的那顆喉糖。我終於看穿我的母親的眼裡的沉。她已經沒有媽媽了。她已經沒有資格哭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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