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angerine Dream / 謝青 / 青文誌
橙色的夢
有時候我在下午醒來,房間裡黃澄澄的,我甚麼夢也沒有作。
那橙色的光非常乾燥。像是荒廢的土讓我口渴不斷吞水喝。那種乾燥總是讓我慌。我經常在那樣昏睡後的橘色的下午想起小時候家裡那台破車的後座,我就坐在椅子中間,兩邊被大量的人造花所環環圍住。幾乎都是下午的時候,我和他們一起去送貨。車子的空調非常糟糕,渾身都沾滿塑膠花的味道。我的位子非常小。小到我幾乎一舉手一轉頭就會碰到那些塑膠袋,然後發出嘎哩嘎哩的噪音來。很多年之後和他們一起在那樣密閉的鐵製空間裡,我還是會誤以為自己正處在動彈不得的位子上,隨時都要發出厭惡的聲音來。
又或者那種橙色的光,總是讓我想到冰菓室的老舊的黃。他們吵架以後她就帶著我和弟弟去那裡坐著喝果汁假裝無所謂一樣。但我的慌總無法被那樣大片的橘給壓下。穿圍裙的人殺水果榨果汁給我們喝。木瓜和酪梨牠們像是標本那樣被貼服在玻璃櫃上。我總是很想回家。我總是最先說:我們回家好不好。然後她就會看看時鐘再看著我說:再等一下。她會投拾圓讓我玩桌上那種不準的星座算命。一個捲在吸管裡的命運掉下來她就念給我聽。牡羊座不夠冷靜但充滿野心。我說好嗎。她就說好也不好。然後時間到了我們就再走路回家。
那種橙色的記憶之後就讓我覺得非常熟悉又害怕。我常在橘色的光裡面因為覺得一切太過逼真而杵著不動。好像冰菓室的牆上貼著的紙,紙上寫:冬天的木瓜微苦為正常現象。有一個聲音就對我說:我們回家好不好。我說好嗎。她就說好、也不好。
●
很後來我打電話給他。他接起來就說:沒有辦法。嗯、只能回家了。
他說要回家了。他總是在回家。讓房間有菸味、電視的聲音和一些微光。有時候我在深夜醒來,房間裡小夜燈黃澄澄的,我卻不記得作了甚麼夢。我爬起來喝水。我沿著樓梯的微光一直過去然後在客廳外面停下來偷看他。他的臉非常的紅。那種紅就好像菸蒂燃燒的紅。他幾乎可以不看我。他只盯著電視說。他說:怎麼還沒睡。我就說口渴起來喝水。我說你怎麼也還不睡。但他就不理我了。只讓電視一直播一直播。
一直播的電視後來變成我的某種類似安定劑的依賴物質。電話裡他說:沒有辦法這次大家都要回家了。連上頭的人也要回家了。我安靜地聽。但竟然一點不安或難過也沒有。可能是想起家裡那個昏暗的客廳播著電視的關係。不需要說話。只要負責聽。可以聽比可以說要來得慶幸。一個是空中電台一個是地上收音機。沙發深陷,牆上有壁虎,菸灰缸裡有菸。他看起總是那麼鬱鬱寡歡。好比在橘色的公路上,一樣密閉的鐵製空間裡的他。路燈向兩旁退去。我總是難以在車上睡著。但又不忍這樣安逸地清醒卻如同死掉。
因為清醒就是要付出些甚麼。比方暴露在那樣的橘裡。像一個暗房。撈起來一切就開始顯影。
●
夠大了之後在那樣的日子裡遠去,但直到後來才發覺夜晚搭車回家的路上卻竟也只剩下整片的黑和橘。有時候我看見中學的學生晚自習之後黑壓壓地從一個柵門湧出來。在橘色的路燈下走路散開。一個黑色的彌撒。好像閉起眼睛就會聽見禱告的聲音來。所有人都要回家了嗎。在那麼深的黑夜,路燈發橘。所有的小孩的臉看起來都蒙著沒有表情的面具。
我想起十五歲那年的夜裡的晚自習,我偷偷將耳機線繞進運動外套的左手臂內然後從袖口拉出來握在掌心。我假裝托腮讀書。讓音樂流進去耳朵裡。隨身聽的轉盤開始旋轉。一個剛解散的團體出的最後一張精選輯。那一小冊夾在課本裡的歌詞本上寫著歌名。前奏是吉他開始的第一首歌的歌名就叫作:Tangerine Dream。橙色的夢。
那個方形的教室後來真的變成一個混著黑和橘的夢的容積。在每個動彈不得的位子上,我幾乎可以明白自習教室裡此刻根本沒有一個人清醒。音樂繼續旋轉。雖然前方有眼神注意過來,但我面無表情的激動只是很深的震源傳來的波形。我多希望真的作了一個橙色的夢。夢裡的我完整,沒有任何的剝落。或者說我已是一個「不需要靠回家這件事來變成一個完整的人」那樣的我。我不說「回家好嗎」了。在橙色的燈光裡的冰菓室,所有人的交談都變成背景。冰在我們拿來說話的嘴巴裡溶化。我們再用那樣的嘴巴來吐納。空氣依然是黏而甜膩的。只是我的母親終於也不再說:好、也不好了。
這是因為不管在夢的哪側所有人最後都得回家嗎?我們最後最後都還是走路回家了。沿著巷子裡橘色的光。黑色的影子被拖行得好遠好長。我們要回家了。也只能回家了。就像我的父親對我說的那樣。
小記:
很久之後我還是可以想起那個有貓眼的門的晚自習教室。很會偽裝成乖學生的關係我被排在倒數第二排的走道側。把偷偷帶去的報紙小說夾在講義裡面偷偷看完的日子裏,好多無聊的講義其實都沒有寫完。我記得有同學後來躲在自習教室樓上暗暗的樓梯間談戀愛。後來好多人被叫出去壱壱質問。自習教室通往樓上的廁所的樓梯燈管總是被關掉。只有打開廁所的門的瞬間,黃澄澄的燈才會發亮整個立體空間。像是一種驚醒。我其實見過有人在橘黑的亮暗裏往更上面的樓梯躲去。但我說我甚麼都不知道。我把燈關起來。下樓梯、然後偷偷戴上耳機。關於別人的夢:我們最好就都只是輕聲細語地走過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