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城記
壹月貳拾伍日
不如我哋重頭嚟過。
我忍不住傳了很短的訊息過去給牠：嘿。
壹月貳拾陸日
回家的時候街上起了大霧。牠回給我的訊息也很短：嗨。我想要裝作非常鎮定非常有禮貌的樣子但有點困難。每次回過頭的時候要是有人願意站在原地對我說：嘿我在這裏唷。並且是溫柔的。我就感覺我又可以繼續對摺下去了無限循環。嘿我在這裏唷。這次牠好像也這樣說。好像終於又有壹些什麼握在手中而非常確信的樣子了。縱使那可能只是會流失掉的沙子之類的東西。但我拒絕承認。貓咪結紮完之後傷口痊癒得頗好。拿掉伊莉莎白項圈以後又死灰復燃活蹦亂跳。今天晚餐只吃了巧克力。現在有點反胃。昨天我忽然想念起調酒師。很有力道的那種想念。伱現在在哪裏啊。我其實糟糕透了。總是壹種龐大的、碎黏的、悶住我的臉的壹個什麼。我想告訴牠壹些畢竟無關痛癢的話題。坐在牠的對面。我們要合吃壹份對等切開的帕尼尼。然後笑。我就是知道會笑。用我喜歡的那種、每次其實都幾近毀滅的表情那樣笑。
壹月貳拾捌日
今天下了雨。話題後來就自己停了。那其實令人有點在意。無論停或繼續。耿耿於懷的晚上沿着濕掉的巷子回家的時候我想要是今天牠眞的來了並且撐着傘就站在公寓樓下等我我想我或許眞的就會原諒牠。只是當然從來也沒有。晚餐吃了巷子口的自助餐。南瓜有奇怪的味道店員幫我換了壹盤新的乾煸肆季豆。我心眼還是小得不得了啊。地板的縫裏卡了好多貓砂。壹事無成的壹月又快要結束了。老老的醫生說上次減壹顆藥的效果似乎不太好要我再加回來。而我也只能點頭答應了。許多事情我絕口不提。每天睡前把壹把藥丸吞下去。隔天醒來、再快樂的悪夢的內容好像都會忘得壹乾貳淨。
壹月參拾日
貓把新買的水壺打翻之後水壺就開始漏水。壹直到今天我才終於發現琺瑯的裂縫在哪邊。深夜的電視節目有點勉強。不斷重播同樣的笑點。已經有兩天沒和牠聯絡了。我是喜歡冬天的。最近偶爾會有種太過安逸而顯得不踏實的、雙腳似乎要踩空了的、壹種深思熟慮過後的不安定。伱在哪裏呀。整個冬天我都撐着壞掉的傘。雨停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膽。
壹月參拾壹日
對不起。我想見牠壹面。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我想見牠。
貳月壹日
是像魚刺哽在喉嚨的那種吞嚥困難。那種非常細小的、其實不影響太多的、有點類似鞋子裏的壹粒小石頭卡住走路。其實微不足道啊從不影響地球的運轉。其實根本需要的就只是摩擦力吧。伱知道只要稍微推壹下。停下來的發條玩具牠就又會繼續自己挪移步行。傍晚不知道為什麼走路經過了調酒師牠家樓下。從前每次我載牠回家的那個樓下。牠以前住的那個窗戶沒有亮着。幾乎已經記不起來那些與快樂沒有關的事情。天氣好冷。貓咪這幾天早晨都躲到我的被子裏取暖。早上賴了床請了壹個半小時的班。我想那時我應該是非常快樂的。像虛擬的土星還有那麼多碎小的石頭願意繞着牠旋轉。
貳月貳日
牠說好牠明天可以來跟我拿鑰匙。
貳月參日
牠離開的時候我想抱住牠。但我只是把手伸出去。牠也回握了我的手幾秒鐘。我想我是眞的喜歡冬天的。那種因為冷而顯得有些乾淨且銳利的空氣。想要的時候要是有個人可以陪我抽菸就好了。人如果有尾巴的話是不是也會像貓壹樣繞着自己的尾巴旋轉個不停呢。買了紅色的絕緣膠帶把琺瑯的裂縫貼起來但仍然滲水。不再能裝水的水壺到底可以用來做什麼啊可惡的貓。我深愛着的、可惡的貓。
貳月肆日
鄭智維那傢伙說牠要去印尼工作了。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要離開。可以丟掉現在擁有的郵局、超市和相片館。住進更寬壹點的房子。有更大的書桌衣櫃和陽台可以種仙人掌。並且可以重新愛壹個人在壹個新的城市裏面有什麼突然其來的快樂發生。如果這些都可以的話理所當然。洗澡前不小心被貓罐頭的金屬蓋子割破了拇指。流了壹堆血。明天想要穿那件直條紋的薄睡袍去上班。想好的主題是：從馬德里的飯店醒來忽然很想喝咖啡就隨性走到附近的露天咖啡店去的中年男子的那種瀟灑感。
貳月陸日
目黑的員工宿舍有浴缸所以晚上就去超市買了溫泉粉回來泡澡。晚壹點的時候牠傳來了訊息告訴我說貓壹看見牠就躲起來了。牠壹定討厭我牠說。吃完飯的時候飄了很細很細的雪。掉到手裏就不見。買了壹個粉紅色的打火機在小丘上的公園抽菸。出門前好像忘記幫窗台上的那些植物澆水了。總是想要照料什麼但又無法心甘情願。我果然不是壹個可以好好離開的料子啊。有點像是嘴唇的脫皮總是會勾住圍巾的壹條細毛線那樣。那種其實可以裝作無所謂、却又老是有點在意的感覺。現在有時差了。我終於比牠過得更碎、更前面了壹些些。
貳月玖日
傍晚要回家的時候牠忽然傳來貓的照片。牠說昨天上班前特地繞去我家抱了壹下我的貓。有壹個什麼原本非常混亂不安的却被牠完整燙平了的、我忽然感到非常內疚以致於無法承接住那樣的溫柔。這太卑鄙了。牠不應該那麼卑鄙的。我多麼害怕我可能又會掉下去。又沒有人可以穩穩接住我了。
貳月拾壹日
回到家的時候房間被貓弄得壹團混亂。花了壹些時間才整理好房間和行李。我問牠要過來嗎。牠說貓咪還好嗎今天就不過去了。聽說下了壹整週的雨今天才停。洗了壹鍋衣服應該明天就能乾吧。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類似星期天下午特有的那種挫敗挪到了晚上來。我有很久沒有看過星星了。到處都是光害。牠還有着我的鑰匙。那是我現在可以想起來與牠有關的、可能是最奢侈的壹件事。
貳月拾肆日情人節
夜裏徒手抱着包裹去便利商店寄。店員說因為過年的關係送達日期可能會延遲壹些。大概有肆天沒牠的訊息了。我想過自己死了的模樣。那伱也會來參加我的喪禮嗎。我多希望伱能來。穿黑絲絨的緞面來好嗎那壹定很好看。帶壹包萬寶路然後陪我抽壹支菸好嗎。喪禮結束之後我們瞞着別人自己去散步。要散很長的步。晚上吹很涼的風說壹些無關緊要的給我聽。我會覺得很快樂的。我壹定會很快樂。只是有時我承認我也會忽然不記得牠笑的臉了。牠的臉因為隔得太遠而模糊起來。像別個宇宙揉成壹團的光折射到我的眼睛來。那是我壹路連搬家也拎着的捨不得丟掉的、睡覺也夢着的我喜歡的牠的表情。只是後來再也沒有別的場合可以打開。
貳月拾玖日
完全忘記照顧了的植物長出了好高好高的芽不知道是不是打算開花。把貓從旅館接回家已經很晚。街上大部份的店都還關着。遠方還是有人不知道為了什麼在夜裏放鞭炮慶祝。買了兩盒草莓回家蘸煉乳吃。牠傳來訊息說我好冷淡。但我想我只是在冬眠還不願意醒來。天氣乾乾冷冷的像冰箱裏隔夜的麵包。睡前壹個字都讀不下。買了壹個透明的新水壺。但壞掉的暫時還沒有想到用法。當貓是不是壹件很方便的事呢。快樂和不快樂的時候都只要喵喵叫就好。我感受到心裏有個什麼正在如荼逼近並且是無堅不摧的、被纏緊了的東西。伱要相信敵人來的時候就會貳話不說地掉下去。
貳月貳拾肆日
牠說牠明天可以拿鑰匙來還我。但其實不要還我也沒有關係了。在那之後我並不快樂。我諗我哋從頭嚟過都系算把啦。我不是從來沒有想過壹些可能的。只是那變得有點界線不清且咀嚼困難了。類似強烈的陰天最後只降了雲淡風輕的雨滴來。我想告訴牠我為牠蓋好了壹座城池。備妥了仟軍萬馬。結果却不幸遇着了牠不來了的、無聊透頂的太平盛世。
※發表於《明道文藝》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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