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魔女的魔法書/謝青/青文誌
小魔女的魔法書
琪琪,好多年以後,我當然都還記得妳。頭頂一個艷紅的大蝴蝶結,一身灰黑色的斗篷,還有高過一顆頭的掃帚。一個小魔女遠走高飛勇闖城市的故事,在九六年配著一捲叫做《小魔女的魔法書》的錄音帶,充斥我幼稚園時光幾近氾濫。
嘿,琪琪,妳應該知道那捲范曉萱的錄音帶吧。《小魔女的魔法書》。那時候我們還用著小小的卡式錄音帶,把牠的兩個孔洞對齊到播放器的卡座上面,闔上蓋子按下開關,軸圈就會開始明顯地轉動起來。嘶――地轉動起來。開始是一種機械式疏遠而細微的聲音。而且非常地薄。好像隨時有甚麼會從裏面裂開來似的。後來冬天洗澡時,熱水一直不出來的那種不耐煩,就會讓我想起每次前段那些長長的空白等待。我並不喜歡等待。但我卻非常喜歡盯著卡帶隨身聽中央那個透明的長方形視窗,窺看裏面兩個輪圈不斷快速旋轉。一個順時針、一個逆時針。一個越來越厚、一個越來越瘦。當時無知的我還一直以為音符就是黏在那個塑料的輸送帶上面的。牠們在我看不到的神秘的構造裏依序被剝下、整理。接著起化學反應最後流出聲音。
那捲錄音帶,琪琪,范曉萱就是扮著妳的造型,一夕之間在孩群中竄紅起來的。小魔女,小孩子們的魔女。那年我才六歲。還很相信這個世界。也還很相信大人的話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她就是妳,妳就是她。她就是會騎掃帚的小魔女。每個早晨我在天主教幼稚園裏面升完三民主義的旗,接著就開始大會舞「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甦醒。然後是小丸子的霹靂啪啦呼嚕嘩啦,還有小叮噹的ㄤㄤㄤ幫我實現所有願望。那些緊接在吾黨所宗後面的兒歌後來好像就真的變成了國歌的一部分。在電視裡、收音機還有街道上,范曉萱幾乎就成了哈梅爾的魔笛手。那些旋律是一種暗語、認同也是誘惑,孩子們全都跟上去,而且沒有一個人可以全身而退回頭走。
我沉迷范曉萱沉迷得非常嚴重。後來我真的拜託媽媽帶我去附近的唱片行買了牠。每天放學以後我就拿著那捲錄音帶和黑盒子隨身聽,把喜歡的曲目來來回回地重播好幾遍。一條膠卷有兩個不同的面各自黏著不同的音樂。那時候我能把AB兩面十一首歌的順序背得比白日依山盡還要滾瓜爛熟。《稍息立正站好》的前面是《健康歌》。《最最親愛》的後面是《讓愛發光》。《豆豆龍》在A面的第三曲。B面的第四首則是《你的甜蜜》。我尤其喜歡《你的甜蜜》前奏鋼琴之後一個啵滋的電擊聲音。電流無預警地從左邊耳機穿越大腦抵達另一個右邊耳朵去。有那麼一瞬間真會讓人錯覺耳朵就是自然課的紙杯,之間只用一條棉線簡單地串連。小時候的我因為太喜歡那種類似拉鏈的感覺了,就把錄音帶不斷倒轉一點、再倒轉一點,無可救藥地聽個上百遍好像也不會疲倦。
我想妳一定也想起她了吧,琪琪。多麼讓人瘋狂又懷念的日子。那時候范曉萱真的和妳長得好像。當時她還用甜甜的嗓音唱著「童年就永遠不會消失」這樣的歌詞,還留著沒有染色的黑頭髮,也還沒有刺青。她看起來好純真好快樂。就像是琪琪妳在十三歲那個起風的日子決定去旅行一樣充滿希望而興奮。世界風和日麗。天空好像永遠都會萬里無雲下去。
可是琪琪,妳知道嗎?才不到幾年,當我再次看見范曉萱時,她卻被刊在一本八卦雜誌封面上頭。她完全變了調。淺黃色的頭髮,還有不再溫柔的眼神。她把穿了洞的舌頭吐出來。像一個典型的叛逆少女正要使壞。我的媽媽對我說:你看,她變了好多。雜誌把她出道以來的面容改變作成一個演化圖般的時間軸。我仔細盯著那一系列的照片瞧。可是,就好像患了臉孔失認症一樣,我突然間無法把那些熟悉的五官一個一個湊起來拼成一張完整的小魔女的臉了。我很想替她辯駁些甚麼。甚麼都好。比方這只是一次不小心失敗了的魔法。在午夜十二點過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像灰姑娘只留下一隻玻璃鞋在現場。
可是我卻無法。我是失敗的辯護,我語塞得一敗塗地失去立場。包括面對那些游泳池畔的偷拍畫面。她的身影在橘黃色的燈光裏面像一宗罪。她的臉被局部放大成粗糙顆粒。非常地模糊,但又那樣地準確清楚。我好難過。我不得不承認,她已經不是妳了,琪琪。她完全變了。或者說,她已經徹底長大了。我不明白,是不是長大了以後,我們就會和從前都不一樣了呢。不再能去遊樂園。不再能坐上旋轉木馬。不再繫上蝴蝶結、不再飛行。並且不再擁有魔法。
長大的人好像就真的不再擁有魔法了。類似掉了乳牙一樣。
那捲當時被我視為寶貝的《小魔女的魔法書》後來一度在我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許久之後又再被我無意間發現時是在某層雜亂的抽屜裏,我把牠整團移出來,牠的黃褐色半透明磁帶有一半被拉扯到硬殼的外面,幾乎奄奄一息。牠需要立刻搶救。我迅速找來一枝鉛筆抵住其中一個孔,用削鉛筆的動作把牠們一圈一圈捲回去。磁帶反射房間的日光燈,在地板黑而油亮地快速移動。不曉得為甚麼,當下的我突然好渴望可以再聽聽那個旋律。那捲在我手中、小小的錄音帶裏的旋律。牠曾讓我那麼快樂如今卻安靜地像一條漂浮的死魚。我翻遍整個屋子,想辦法挖出一臺吻合的卡帶播放器。但根本就找不到。我失望得想哭。范曉萱竟然離我好遠好遠。那一刻我忽然察覺了一件事:原來哈梅爾的笛聲是只有小孩才聽得見的。
而我早就已經不是小孩了。
早就已經徹底長大了。
長大。並且同時喪失了那些旋律,琪琪。琪琪,妳很早就體會過那種「喪失了原本就握有的什麼」的徬徨無助吧。但當時我還太小了,我無法明白,妳不過淋了一場雨,為什麼感冒和低落就足以讓妳沒了魔法,再也無法與貓交談,或是輕易地命令一支掃把飛起。我當時不懂那種在長大途中遇到的無助感,就像一個從來就沒有迷過路的小孩。直到好多年以後,我也搬到了陌生的城市,我也終於必需克服一些傾盆大雨的時候,我好像才有那麼一點領悟。我們都必須把那本小魔女的魔法書收起來了。
因為長大有時是不能靠魔法的。
琪琪。那是妳十三歲時為了成為一個獨立的魔女,隻身前往遙遠城市時遇到的挫折和體悟:該怎樣一個人長大。那是無法事先練習也無法拷貝的。沒有人在長大之前就先長大過。我們都得想辦法靠自己走。那好像一條漫延到濃密樹林裏最深處的小路,輪胎駛過兩條平行的土痕漸漸看不清楚。最後只有土裏冒出的荒煙漫草。草好像告示牌:再下去已經沒有地圖。
琪琪,其實從來都不會沒有地圖沒有路。只是當哪個方向都可以前進的時候反而讓人迷糊。我想,范曉萱會不會就是在那個當頭才決定去刺青、染髮的。這不算墮落也不算自暴自棄。這只是像玉米粒蹦地變成爆米花,某一天忽然就長大了,然後再也回不去。她只是忽然長大,忽然領悟到自己根本不會飛行,也不會魔法。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小魔女。
琪琪,她本來就不是像妳一樣的小魔女了。
范曉萱從來就一直都是范曉萱她自己。這本來就是無庸置疑的。長了更大以後,我偶爾還是會瞥見她。她在電視或是報紙小小的一個版面裏出現。她削著好俐落的短髮,有時候演電影,有時候在自己組的樂團唱著不怎麼主流的歌曲。她改唱:我喜歡我的雀斑我的誠實我的思考我的信仰。然後吼著:自由地做自己。
她要自由地做自己。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身影偶爾還是會讓我腦海下意識浮現那個大而艷紅的蝴蝶結。接著有兒歌響起,有一群模糊的孩子掌聲鼓勵。那會是被哈梅爾的魔笛手帶進洞裏的孩子們嗎?六歲的我和那時候的范曉萱好像永遠被困在洞裏變成古老壁畫和回音。小魔女則帶著她的魔法書永遠離去。
像時間永遠逝去。讓我們長大的時間就是唯一的咒語。我們誰都無法說出芝麻開門當作通關密語。誰都沒有仙女棒。都沒有萬能的小叮噹。童年的山洞沒有誰可以任意闖進。像一臺正在流出聲音的卡帶隨身聽。從前的我們就只是一捲錄音帶,在盒子裏不斷旋轉。到最終戛然而止――琪琪,只有那時可以掀開蓋子,將卡帶翻過面,再按下三角形的播放開關。請記得豎起妳的耳朵。不要不耐煩。因為唯有短短的空白過後――琪琪妳要知道――下段迷人的旋律才會真正展開。
小記:
最早文章寫了一半擱在大學壱年級左右的C槽裡面。因為從來沒有認真寫完過,就不斷扔在那邊。途中曾把某段很不適合的段落移出結果就壱發不可收拾演變成那篇《陰毛》去了。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稱作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歪斜例子。文章這次發表在明道文藝的專題叫作「致美好的九○年代」裏頭。不過好像所有人當中只有我一個偏了好遠的題。但就讓我任性一次吧。對我來說九○年代就=童年=范曉萱。牠們彼此形成一條等式,永遠成立難以消滅。
在真正的完稿之前其實牠被我來回更改了好多遍。有好幾個晚上我不斷在水管上面把那捲錄音帶當作背景音樂repeat著聽。然後在夜裏繼續快樂地寫下去。簡直像是另一種催眠的魔笛聲。但這次不對著小孩。而是對著長不大的大人。可能可能。哈梅爾又要重新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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