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衛浴
聽說蒙古包是沒有廁所的。
沒有一隻從草原長出來的陶瓷馬桶可以讓他們坐在上面像騎馬,打發時間玩一份報紙的填字遊戲和數獨。他們一定也不懂劉德華為甚麼要深情款款唱親愛的馬桶。我們甚至買了貓砂盆給一些邪惡的生物當作愛屋及烏。
如果一直游牧是不會擁有自己的廁所的。所以每搬一次家我就去買一隻新的馬桶刷。帶著伴手禮。「很高興認識你。」 到哪這都算是一種基本禮儀。
◆
其實我不是那麼喜歡自己老家的廁所。
牠潮濕又擁擠就像隻低等的藍綠菌。整間房子都演化了四十億年,有了夠多的文明和浪費,牠卻還是進化不了永遠濕濕黏黏長不出一張上相的臉。「我覺得非常羞恥,」我總想在客廳的中藥行贈送的日曆上面這樣寫。當它是廉價旅館的意見回饋:
- 蓮蓬頭和蓮蓬頭架不同尺寸。你不應該拿被留下來的結婚戒去套下一任愛人的手指。
- 隔音太差。無法偷偷當間諜躲進去講祕密電話。
- 緊鄰廚房,又悶熱潮濕。還有甚麼環境比牠更適合孕育一窩蜚蠊目蟑螂?
- 也沒有人願意相信衛生紙包裝的小字:「可丟入馬桶中,敬請安心使用。」
- ★☆☆☆☆ 給牠一顆星,理由大概會是全年無休來者不拒。
要是加入私人恩情或許可以再給半顆星。
比如有一年冬天去見了某個人道別,回家以後就抱著馬桶將那頓晚餐吐得落花流水藕斷絲連。整個晚上那口陶瓷馬桶毫無怨言地陪我蹲在廁所裡,「沒有關係,你儘管吐。」牠對我這麼說。簡直是奶媽或聖母。於是,我連後來下一場戀愛的結束也是躲回那間廁所的馬桶上,傳幽幽的簡訊過去宣判死亡。「嘿,你可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對牠說。全家都在快速動眼的深夜三點。日光燈管從半透明的燈罩把小小的廁所勉強照出一個半夢半醒的輪廓。我不知道該很瀟灑地暢談些甚麼。而牠回應我只是用一圈非常冰冷的馬桶座。一句什麼也沒說。我便靜靜呆坐在那上面很久很久。「真的沒有關係,」牠慢慢暖起來。然後我才終於忍不住地痛哭出聲音。
很多年過去,我把老家也當成了廉價旅館來住。那瓣曾安慰過我的馬桶座,卻在有一天我游牧回來,忽然消失不見,被誰汰換成了五金行買來的全新米白色坐墊。
「怎麼把牠換了?」我質問櫃檯人員。
「被蹲壞了。」
「裂開?」
「裂開。」
「那為什麼要買這個顏色?」
「因為五金行就只有賣這個顏色。」
「非常難看。」
「不喜歡你可以自己買來換。」櫃檯人員沒好氣地說。
當下我竟然有些生氣。那口我坐了那麼多年的水藍色馬桶被拼接上一個乖巧無聊的米白。牛仔外套被換成一件無袖汗衫。叫人怎麼稱讚。「沒有關係,」可是馬桶說。馬桶已經非常地老。整個廁所陸續被翻新:新的洗手檯,新的半身鏡,新的不鏽鋼毛巾架和潤絲精──唯獨牠和磁磚留下來成為創世紀元老級。
◆
我對於好的廁所一直有些過於健全的想像。
要乾濕分離。要洗手檯寬到足以放一束隨便什麼花。萬能免治馬桶。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還擺得下一套恐怖漫畫。有值得往外望的窗,就要配一盆腳可以完全伸直的浴缸。冬天時可以泡在藥浴裡面,邊喝著罐裝啤酒,「明天不用上班啊。」邊閃爍著逍遙法外的淚光。
當然,我從未租到過一個附有浴缸的廁所。
唯一打過照面的是在第一份工作的地方。浴缸髒兮兮地橫臥在裡面失魂落魄塞滿雨傘和其他雜物。「你還好嗎,」我經常問牠。但牠幾乎終年沉默不語。簡直像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恍惚患者益發嚴重。果不其然,沒多久牠就被評估要重新整修。主管一個頭兩個大地跑來問我意見:你認為該不該花捌仟元打掉牠?打掉牠,並鋪上馬賽克磁磚讓空間看起來更高檔。「留著牠倒無妨。」我提出看法。其實保留和敲碎都算是暴殄天物哪有甚麼差。
「會留下你的。」
「嗯。」
「沒有鬆一口氣嗎?」
「嗯。」
「嗯?」
「我是空空的浴缸。」
「空空的浴缸?」
「沒有人要的浴缸。」
沒有人要的浴缸──就不會有泡泡和黃色小鴨。那是有點悲傷的。而我也從來就沒有浴缸。所以我夏天淋浴,冬天也只能淋浴。忍受冬天的冷水還沒被瓦斯燒熱前從蓮蓬頭扎出來椎心刺骨,五分鐘後又千刀萬剮砍下去熱鐵烙膚。蓮蓬頭和熱水器幾乎是每間廁所裡最高姿態的傢伙了。難以支配、陰晴不定、需要牠時又姍姍來遲愛理不理。
「可是洗髮精都搓進頭髮了。」
「沒有辦法。」
「只有冷水?」
「只有冷水。」
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只有冷水就是只有冷水。臺語有一句話說「頭都洗下去了」大概也只能認命。需要人諂媚。脾氣更是壞了一些。但通常和牠們熬過一個冬天,摸透彼此的眉眉角角,苦盡甘來,就可以拿牠當麥克風在回音極佳的密閉空間唱《死了都要愛》痛徹心扉。我也曾當牠是棉被假裝與世隔絕。全身赤裸躲在牠的纖維雨絲裡面。甚麼煩惱也沒透露。就只洗了非常久的澡之後被牠敏感地察覺到。「可以哭出來,沒有關係,」牠輕摸我的頭。忽然那樣對我說。熱氣氤氳。鏡子霧到連自己的臉型都看不清。「就只有我會知道。」祕密日記似的守口如瓶。非常羞赧的、挫敗的、難以啟齒的。牠用洗澡水把鹹度稀釋到最底限──以二流電影所謂「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那種安慰。
「我沒有哭。」
「你沒有哭。」
「是沙子跑進眼睛。」
「我建議說『洗髮精流進眼睛』。」
「是洗髮精流進眼睛。」
或許牠本來會成為非常優秀的個人形象顧問在名片上印著Peter或Andy。只是在這潮濕擁擠的地方英雄無用武之地。沒有幹勁難怪有時水壓不足使不上力。我這才終於領悟到所有人都是需要被諒解的──包括曾讓我非常厭惡的蓮蓬頭。原來牠的不耐煩和目中無人,有著太多五味雜陳的理由。
◆
想要讓公共廁所對你卸下心防卻是很困難的。牠們大多被拜訪地過於頻繁,踩滿黑色足跡、飄散實驗室裡阿摩尼亞的臭氣、垃圾桶裡也總能發現喝了一半的五十嵐。過著所謂「一失人身,萬劫不復」的悽慘。一旦公共廁所的出生是首陀羅,牠的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就一樣會是首陀羅。當然輪迴是例外:除非神在造你的時候,加入了打蠟世故的大理石地板。
「這裡很乾淨。」
「謝謝您。」
「芳香劑是柑橘味道的嗎?」
「小便向前靠,滴水不外落。」
「打掃阿姨每天會來清理好幾次吧。」
「來匆匆,去沖沖。如廁後洗手,勤練彈指功。」
牠們的回答經常文不對題。更充滿打油詩的假淘氣。當然我們本身也無心與牠們誰過從甚密。只是有點可惜。我就認識很多跟我一樣的人,都曾努力過想要和不同的公共廁所建立不錯的信任關係,但一路披荊斬棘,仍無法順利地繼續發展下去。
「我還是忍著回家好了,」帶著輕微痛苦又委屈的表情。這是典型的舉白旗。
「牠我無法。」有時必須坦白。因為身體很誠實不會說謊。
那種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想起車程或許要四十分鐘外的住處廁所。不管老家的或是租來的。牠們總讓人有一種懷念又安心的感覺。「此時此刻你是我的。」猶如地下情人或狗忠誠。比一坪更小的空間。最難以見人的、最赤裸的身體狀態。在有開花牙刷的鏡子前端詳自己缺陷的身體。剪鼻毛、刮鬍子、擠青春痘。「請不要笑我,」我說。
「我覺得非常羞恥。」
「沒有人會笑你的。」可是廁所回答我。
世界末日如果哪天真的非來不可,我想我大概已經想好要躲在哪裡了。反正最壞的狀況不過就是──遇到侏儸紀公園裡的暴龍,一口吃掉坐在馬桶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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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出了蒙古包,就哪裡都是廁所了。
但我仍無法想像沒有廁所的蒙古包,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生活。沒有敲門、沒有反鎖。不會有美式餐廳Toilet牆壁上,被惡作劇塗鴉的「空虛寂寞打給我」。沒有通樂、沒有堵塞。沒有大鏡子可以繫好領帶。更沒有走出來的九霄雲外。我知道我過度依賴牠。但牠的存在對我而言卻非常非常重要。
「你必須在這裡。」
「我會的。」
「一直。」
「一直。」
我依賴一間廁所。像是實驗裡的恆河猴依附一個絨布做成的假人偶。實際上有沒有給小猴子母奶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安全感在。如同我。只要四堵牆圍著那些衛浴好好地砌牢就好。大野狼來了也吹不倒。而重要的是我可以醜陋地躲進去。學蛹或繭那樣的閉門造車──如果不幸變成了蛾或蝴蝶,那就又更好了。
我會願意再給牠一顆半的星星當作勉勵。
要知道,到哪這都算是一種,基本禮儀。
刊載於明道文藝463期/2015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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