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屆台北文學獎青春組散文佳作】
台北俗
1
聽我說,非洲不是到處都有獅子和長頸鹿的。
也請相信我,桃園以南的地方,除了田,也有飲料販賣機和好樂迪KTV的。
2
台北俗最喜歡對我說:「我們台北」和「你們彰化」。雖然現在我也住台北。
「我們台北」甚至常常問「你們彰化」一些笨問題。但原諒他們,神愛世人,他們不是故意裝傻的。這麼說比較好,其實,他們是真的有點愚蠢。
「你們彰化的家外面都是田嗎?」
「不是。」
「那你們彰化那裡住土蓋的平房嗎?」
「不是耶。」
「不是?那——你們彰化那裡應該沒有捷運吧?」
「當然沒有。」我說。
我本來想在句子前面加上廢話兩個字的,但我想算了。最起碼,我已經解開他們苦惱了十八年的愚蠢困惑。
3
判斷台北俗並不太困難。
只需開口要求「我們台北」以「介紹這個偉大的城市」當宗旨,帶領「你們彰化」四處閒逛,就能觀察出來了。
非常簡單。因為,台北俗總是會介紹一堆「你們早就看過」的東西,比方星巴克。
「星巴克耶,要不要順便進去喝?」
「不用了。」
「耶,你們彰化有星巴克嗎?」
「應該有。」
「去喝過嗎?」
「很少機會去。」
「我想也是,那裡的咖啡很貴噢。」
拜託,我是說沒在彰化喝過,又不是從未嚐過。我知道這我知道,焦糖瑪琪朵一杯一百一十五元。
喔,夠了。雖然彰化真的沒有誠品書店和華納威秀,但好歹,我們也有好幾家八十五度C、美而美早餐店和數不盡的7-11啊。
4
如果允許,最好向台北俗借相簿來瞧。
但請忍住不要笑,當你看到他們和一隻豬、一頭牛、一群鴨鵝開心拍照留念;或者台北俗興奮地指著照片,告訴你,他上次去南部看到電子花車覺得很新奇而永生難忘時,千萬不要提醒他們,你家巷口的鄰居過世時,也請了許多輛花車遊市區好幾圈的事。
5
後來,當我終於能了解像我自己「庄腳俗」——劉姥姥逛大台北時——卻也開始對台北俗,感到非常困惑。
「彰化很有名就是大佛嘛。」
「對呀。」
「所以說——你們常去?」
「沒有。」真羞愧,我這輩子好像才去過三次。兩次陪台北親戚去,一次幼稚園遠足。
「怎麼可能?」
「就——很少去。」我真想回嗆,不然,你去過故宮幾次啊?
「大佛——所以,彰化除了大佛還有什麼好玩的?」
「呃——好像沒什麼了。就——鹿港的古蹟吧。」
「鹿港!」
「怎樣?那裡的老街、玉珍齋,很有名啊。」
「鹿港——在彰化喔?」
「天啊!」我大叫:「你不知道鹿港在彰化?」結果在場的所有人,一片茫然,「他們的訝異」竟然比「我的訝異」還要訝異。等等,我是在資訊發達的台北,沒錯吧?
「沒聽過一府二鹿三艋舺嗎?」
「有啊,但我真的不知道鹿港在彰化。」
「你是社會組嗎?」
「對啊。」
「喔,這樣啊。」我忽然很沒力氣再繼續深入追問下去了。
6
有時候,我覺得真不公平。
我甚至非常害怕,從小學到大學,學了十多年的地理,什麼地方產什麼、有什麼名勝古蹟,幾乎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但,從來沒有教科書,敎我如何不在台北車站迷路。
我記得第一次從學校回家,公車轉捷運到車站,我在複雜的人群裡猜測著新光三越那個前門是東南西北哪個呢?一層手扶梯又接另一層手扶梯又接另一層手扶梯,我循著警衛說的「前面直走再右轉」,結果,又碰到一堆四通八達的岔口。
好不公平。那些說出「鹿港不是在台中嗎」的台北俗,卻可以暢行無阻在台北地下道鑽來鑽去,像一隻世故的老鼠,從這裡移到那邊,再彎到目的地,簡直已成了吐氣般自然的本能。
他們說:後山埤,七張,唭哩岸,忠孝新生。
當我聽他們在比誰能講最多台北捷運站名的遊戲,我忽然有一種陌生而無力的想法。甚至也有那麼一點,羨慕他們。
7
在我虛構的地圖上,台北是立體的、BlingBling的;而彰化,一定是灰暗扁平的,甚至被隱匿的。身為彰化人,本來我不該這樣想的,但後來,我不得不相信了。
那是我在大學網站的頁面上,它逼我相信的。
上面寫:「中南部學生可提早入住宿舍」的句子。中南部後面還瘋狂地上了一個大括號,夾著:高雄縣、高雄市、屏東縣、台南縣、台南市、雲林縣、嘉義縣、台中縣、台中市、南投縣。
我來回掃視了三次,我發現,怎麼看不到彰化縣?唉,彰化縣,我說彰化縣在哪呢?
甚至連下一行——外島地區,都一字不漏地括著:金門、馬祖、澎湖。我忽然有種被用力摔到地板的感覺(對不起,我用了「連……都……」的句法,我承認這也是轉型的鄙視之一。)
8
儘管如此,我聯想到非洲的畫面,依舊是獅子和長頸鹿。
偶爾,還有捲毛的黑人。他們身上掛著象牙或是什麼動物的皮,埋伏在雨林裡,等待探險者一經過,就發出嗚嗚啊啊的攻擊聲。然後下一秒,就把人四肢綁緊倒掛在木枝上擄走。並且在一陣騷動之中,把那個莫名其妙的入侵者丟進大缸中煮到熟透的地步。
或者,非洲等於撒哈拉沙漠,那裡買不到礦泉水容易渴死。
哦,原諒我,神愛世人。我不是故意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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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最後給台北俗們一次機會:請找一個曾住在彰化好幾年的人。然後誠心誠意、不帶有任何譏笑成分地問他:「你們彰化有百貨公司嗎?」
而我們彰化人,也請不要太誠實或不好意思說沒有。請別忘記,我們,從小騙人騙到大的共同暗號:彰化百貨。
放心。他們台北,沒人知道它是一家超市的。
後記:
這是參賽的資格限制上面寫的。
青春組。限,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以後出生者。
我覺得那一刻,我應該想像在車站趕時間的心情:低頭看一下秒針移走的方式,並暗自竊喜著,啊,我還可以。這是十七加一歲最後一場骰子遊戲。很高興我贏了。儘管現在開始,已經有了分界線。一個是十九歲以前,一個是十八歲以後。
十八歲以後開始在台北生活。我記得朋友帶我搭公車在信義區下車時,我抬起頭忽然看見一○一,我愣住,那種壓倒性的衝擊。
呃,好高喔。我說。
我朋友大笑。
還有一次是到西門町六號出口的那種摩肩擦踵,穿著高校生制服的男孩女孩,耳洞、龐克、黑襪、指甲。我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那條粉筆畫的十八歲以後的線了。從前,還不懂朱天文寫《世紀末的華麗》裡面米亞在哀傷的東西,看過覺得莫名。可是就在那摩肩擦踵的一瞬間,全都清楚了。
原來「赫然發現」的感覺,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