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5發表 ]
【第二十七屆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組散文第二名】職位欄
但是你無法書寫。
你將個人資料寫得仔細，底部的家庭狀況也一項一項勾完畢。你勉強寫了隨時都在幻滅又持續建立的興趣和生涯規劃，再把其他散落各處的空白填滿。但你始終無法書寫那只佔了一小格的欄位。你先把母親姓名謄上去，職稱和服務單位寫好，接著輪到你父親的名字。像是木刻那樣，墨水濃濃地鑿了進去，然後，你就此停筆。
你的父親使你無法繼續書寫。
你試圖寫上他前一個職位稱號，但不下幾秒，你又把它擦掉。你知道不久之後，資料卡上的檔案，都將被打成一份格式整齊的通訊錄，映入眼簾。於是，你往更早的記憶去找，你替他尋到一個地位崇高的頭銜。儘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你決定寫上去。就把字濃縮在小小的格子內︰經理。
他確實曾當過經理。
那時每天穿西裝打領帶，開車通勤。同學問你你的父親是做什麼的，你就毫不扭捏地說︰「他是一位經理。」好像他們都站在井底不敢置信地仰望著你，你變成風箏一樣飄在頂端，他們誰的手都不能及。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年他待的分公司決定撤掉合併，要他回總公司做小一階的職務，他卻毅然離職。他向你們說他隨便都可以找到更高薪的。
於是，當你將「潭子分公司」這幾個文字依序擺放好時，你驚覺發現︰那些文字排列根本就失去了意義。文字脆弱。你只好擦掉。塗改的地方被橡皮擦弄汙了一痕，過度用力的筆跡殘留在卡紙上，撫不平。你感到莫名的羞惡，像自己坦白了謊言，駝鳥般，卻無地自容。你握著擦子在上頭來回奮力掩飾，卻欲蓋彌彰，摩出白白的絨毛，壞死一塊。
你回過神來，意識到你必須停止。
臺上的先生在此時詢問大家是否完成了，你猛然抬頭，發現沒有任何人回應。教室寂靜像個空盒子，只有天花板上透明的扇葉如蜻蜓薄翅自轉著，發出微小蟲鳴，一陣一陣風壓在先生的頭髮上。你實在不好意思舉手要求延長時間，你看著其他人，心底不禁憂慮起來。
先生看了臺下許久，眼神又再回到他的一疊作業簿上，右手的筆似乎做了一個勾的弧度，說︰那再五分鐘好了。你像吞了一帖鎮定劑，卸下肩膀，趕緊彎下頭，繼續思索。
你想到後來。
後來你的父親投資阿伯的診所，把從前積蓄砸進去，要你的母親也去貸款一筆錢，讓他能在那裡當負責人。然而沒多久，雙方為某些原因不歡而散，你的父親向他賭氣，不再去那裡了。只是坐在家裡自欺欺人說︰還在管那裡。
但你知道，除了這裡，沒有所謂的那裡。
除了這裡的，格子裡。你不明白當你寫進了格子，就亦同他自欺欺人說︰還在管那裡。你只是考慮著，要替他在職位欄填上投資者，或是負責人。還是說，他根本不屬於任何職位。
他什麼也不是。
你手中拿著的筆，像澆了水的塑膠花，連卡都呈現濕皺的感覺。你將拳頭側過來看，右小指一直黑到腕部，被先前寫的鉛字，重疊複印上去。鐵灰色一整片又髒又亮，像一塊胎記，烙在那裡。
你不耐煩地用左手心去搓揉，掉下一些屑，但不如想像中那麼乾淨。你放下了手，腦中一閃，忽然想起他的另一個工作。是在一間證券公司當協理。那時月薪有六七萬，是你母親的兩倍。你記得一年一次的員工旅遊你也跟著去，住的是墾丁的五星級飯店。暑假過後，你記得你是如何和同學討論得意氣風發。開學寫資料卡時，你雖然在經濟狀況的欄位勾了小康，卻竊想著，有一天，你就要進階至富裕的選項。
但你長大後才明白，人們心想的有一天，從來都不會到來。
當他逞氣魄地向上級摔杯子著地爆裂的瞬間，你就必須知道，你無法書寫。你寫著「協」字，筆芯在第二個力的一撇斷裂，迫使你停止。你錯愕不已，抓住橡皮擦再把它消掉。
你父親的職位欄由於反覆磨損，已經面臨穿孔危機。你有些懊惱剛剛寫的一切，你自責為何打從一開始不講實話。其實很簡單。你告訴你自己。你應該就這樣誠實書寫。
就兩個字。
失業。
你提起了筆，在春冰般的紙上划過去。
但誠實那麼沉重，書寫多麼困難。
你將兩年多以來，糾住你心的這個厭惡的詞，狠狠地刮掉，非常無情地摧毀。剎那間，那區域像撈魚糊紙，終於承受不了，破一個洞。你感到如此挫敗，呆愣著那個小孔。孔破在「業」字的中央，四周的部分卻清不乾淨。你下意識地拾起擦子，用最尖銳的完整直角去摩拭。戰戰兢兢。以一次移動幾厘米的方式，就怕傷口擴大。
但孔洞旁的白絨毛和橡皮一起捲起來，越捲越積，越積越多，像是癌細胞的複製不可收拾。你焦急地想辦法解決，企圖彌補。你懸空擠修正液，一大滴蓋上去。起初表面張力撐著，如肥皂水拱出一片泡泡膜。但是經你輕輕一吹，不但沒有成功，反而滾了一圈雪白外框，更加明顯了。
也很臭。立可白混著其他人腐酸般的汗，在鼻孔邊蠕動著，快要窒息。有那麼幾秒，你以為，那是你們家客廳裡委靡不振的呼吸︰電視永遠微弱地閃爍著，菸灰缸有白色彎曲的菸草。那氣味肆無忌憚地瀰漫房裡，像是注射麻醉。
你轉頭向後座同學借了立可帶，俐落一推，一層掩上去。由於立可白太濃稠，上方白色的面凹凸不平，彷彿一道傷疤。你將卡翻到背面去瞧，洞在另一個印刷體上，不過已經完全隔住了，穿不過去。你剛剛彷彿結束了一場竦動的馬戲團表演，總算鬆了一口氣。
先生第二度開口詢問大家是否都完成了，但這回，你並沒有多餘的時間抬頭。你的筆確實從一開始就沒有停止，卻遲遲無法書寫。你將筆尖靠近欄位。第一筆劃下去，但力道竟沒抓穩，立可帶馬上被剖成兩瓣，分界線處冒出碎粉，洞再一次割裂。你被自己愚蠢的行徑惱羞成怒，幾乎要狂吼出聲音來。但你必須忍住。
那一瞬間，你這般強烈地渴求，你的父親是一個麵攤老闆也好，卡車司機也好，或菜販工人什麼都好。任何你得以書寫成的文字什麼都好。
因為，你竟然無法書寫任何一個字。
文字脆弱。
你啞手無字。
終於先生站了起來，他說好，最後一個收過來。你聽見教室後面一陣騷動，原子筆蓋清脆的叩合聲，抽起紙張，椅子桌腳和地磚高調咆哮，此起彼落。末排同學走過來，在你身後停頓了兩次，然後再朝你逼近。你用餘光，他的新Nike布鞋呈現在你的左手肘與大腿圍成的視覺螢幕內，無法解除影像。他的右手伸過來強收你的紙卡，你措手不及地說︰等一下，先收前面的。
他應了喔接著離開。你疾速地將筆壓進你父親的職位欄，動筆書寫。為了閃避剛才的立可白，每一筆劃都得拐彎抹角，畸形得不成樣。文字超出了格子框線，硬擠到下方母親的「會計」兩個字。你抬起頭，那人已經收完畢。他走回來朝著你說︰你自己交。
你說好。
你敷衍地在父親的服務單位填入︰同下。然後你釋下筆，把資料卡用兩手捏起，置在胸前，朝外推去，手臂打直便停止。你瞇一隻眼望那個地方。真的彆扭極了。像在傷口上蓋一塊明顯的紗布，以為比較順眼，其實不過是在掩耳盜鈴。
你挪了椅子讓腳走出來，在講台附近繳交的同學只剩兩個，並且都先後離開了。你趕快小跑步過去，把卡遞給先生。他接過手，攏好一疊厚厚的紙，在木桌上輕輕敲齊它們。你趁著他還沒隨意瀏覽你的資料，對上你的目光之前，你就搶先轉身回位。你緩慢地走回去，因為是唯一站立走動的人，所有黑洞般深邃的眼睛都盯著你，倏忽間全注意上來了。你驚訝地察覺到。只感覺︰多沒面子。
儘管，你已經書寫了。
寫了︰經理。
（「你的父親是做什麼的？」「他是—」）
好多的眼睛從各個角落聚焦上來，每個瞳孔都一個黑洞，連接到另一個世界。好像不停歇地詢問︰他是什麼。他到底是什麼。你感到一種在眾人面前被剝光身體的難堪，如熱浪般猛烈地襲上來。你幾乎要嘶吼。你睜大眼睛往前望去。但教室裡，除了瞳孔還是瞳孔。沉默的瞳孔。每個坑洞都坐一個人，井然有序，寧靜像一面海。
但你聽見那麼吵雜。
從自己身體不斷流竄出複雜的聲音，像一團失控的陪審團，他們大叫︰你。無。法。書。寫。你無法書寫。你心裡頓時一驚，像被精準炸壞的標地物，若有所失。你惘然回到座位，隨手從書包亂抽出一本課本呆愣。文字在你眼前聚集成一條跑馬燈，閃閃爍爍，可是怎麼樣也熄滅不了。
你知道熄滅不了就像是一道傷痕。
你小心翼翼抹了藥貼上了紗布。可是翻開。翻開了，卻還是，那麼那麼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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