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9發表]
九十七年度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學生組小說佳作】裏外受困
但身體也就是邊界,我們如何交談關於相信的話題?痛楚那樣真實地來過,每一步每一步都扎扎實實踩在我們傷口。「很痛很痛。」但必須緘默。「你還可以嗎?」「我還可以。」痛的時候就感覺存在。不會幻滅。存在的圍欄。存在原來要用疼痛交換。──言叔夏《辯術之城》
一
妳坐在那裡以為自己睡著了。
整個房間是那麼安靜而幽暗。妳只是睜開眼,其他什麼都不敢動作,深怕任何一個挪身或轉頭的微小姿態都會打斷那種靜止,像泡了水的紙一樣皺掉了。妳從十三樓的窗子往外望去,城市的霓虹燈,街上的流車,還有一道極細極亮的光,是從背後那扇通往外面的門,與地板之間形成的縫隙照過來的。那些遠近不齊,虛實不一的景象全重疊在一大幅的病房玻璃上,竟然如此和諧地讓妳恐懼。
接著妳看到自己的倦容。眼袋、痘疤和往後亂梳的馬尾,隱約卻深刻,像是死了一樣。彷彿看見自己提早老去,妳奮不顧身站起來,快速把窗簾靠併攏,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原本蓋在妳身上的薄外套掉下來,金屬拉鍊擊地的刺耳,連妳自己都被嚇到了。妳於是聽到枕頭和頭髮摩擦的聲音,猜想大概把她吵醒了。妳轉過去,她瞇眼轉過來問妳發生了什麼事,妳必須很平靜並擠一個笑給她,跟她說︰沒事沒事。妳趕快睡。
然後妳站在那裡靜靜看著她又睡著了。
只有妳一人疲累地醒著。
妳耳朵的功能在夜晚如貓的瞳孔般放大,任何細毫的聲音都清晰可辨︰外頭值班的幾個護士刻意壓扁的氣語。牆上秒針的踏步響。還有妳自己無助的吶喊。無助的吶喊從妳的指間蔓開來,爬上肩膀頸椎,然後往下扎再往下扎,榨乾一切。妳知道,所有的寄生都是這樣開始的,包括沉默與痛的感覺,也是。
隔天的中午,她跟妳說忽然很想吃麵,妳就說好。
妳搭電梯到一樓,步往醫院附近的食街。常常妳會那麼想,怎麼假日回來就只剩妳一人在照顧她呢?上廁所洗澡吃飯按摩,通通變成妳的加班工作。可是妳也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說這些,說這些有什麼用?父親每天到工廠賺錢,下班以後就直接來醫院,晚一點回去料理家中的事再過來這裡過夜。白天和下午是弟弟在顧。他們每週連續五天已經夠辛苦了,而妳只要一天半,妳能抱怨什麼?所以妳什麼都不敢說。
妳的弟弟比妳小兩歲,無業。他有中度的學習遲緩障礙,二十七歲了什麼技能都不會。母親生病前,曾經靠關係,替他在一間客家餐館找到工作,只要負責洗米和碗筷就好了。那時為了這個原因,妳們幾乎每個禮拜都去那裡用餐。妳們會一直感謝老闆給他機會,並且不斷讚美這料理有多好吃多美味。雖然妳真的很厭惡那些又鹹又酸的菜,可是妳都沒有說。
妳必須緘默什麼都不能說。
母親開始住院的第二個月,他卻忽然被停職了。是因為沒再去那裡吃飯嗎?還是老闆覺得一個月花一萬二請了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太不划算了?換成是妳,妳大概也會那麼做吧,妳想。
妳站在麵攤前繼續等著。
當老闆娘將打包好的麵遞過來,妳望見她滿臉的熱蒸氣水珠和汗混在一起,像是哭過一樣。妳交付一張百元鈔票給她,那個動作,卻讓妳彷彿回到自己小時候,每次拿成績單給母親看,她都會悲傷地哭。她都會責罵自己︰「同款攏是孩子啊,一個巧,一個憨,那時若沒生伊,現在也不會這麼甘苦。」妳每次杵在旁邊,都不曉得要如何安慰她。妳還記得,後來有好幾次,妳偷偷在排名後面亂添一個數字,讓成績單看起來很糟,騙她說最近退步了,她竟然也相信妳的話。
接近一點整。妳小跑步回到病房,弟弟已經提早來到。
「吃飽了沒?」妳問。
「還沒。」他回答。
「我的分一些給他,反正不是很餓。」
「媽。妳先吃,我再去幫他買。」妳一邊把麵倒進寶麗龍碗,一邊應和著她。
妳轉過去問他要吃什麼,他就說不餓,慢點再去吃。然後妳又驚訝地瞥見他的手機。為了不被母親聽到,妳壓扁聲音問他怎麼買新的,他就一臉無辜地說︰「舊的被偷了。」妳很氣憤想責備他︰幹嘛又買一支那麼貴的?拍照功能是必要的嗎?每天都待在醫院,還需要拍什麼?不過妳都忍住沒講出來。
包括去年的冬天的事。
那次晚上就打電話到台北去說︰「姊姊,怎麼辦?怎麼辦?信用卡被別人偷去刷,刷了五萬多。怎麼辦?媽媽知道了一定會打我。」那一次妳也非常生氣想罵他︰沒賺錢為什麼要辦信用卡?有要做什麼大事業嗎?不過後來妳也忍住沒罵。妳只是安撫他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次姊姊幫你扛。去把卡片都剪掉,姊姊就幫你扛。
扛那些石頭。
(「很痛很痛。」但必須緘默。)
二
妳坐在回去的火車上,還有幾站才抵達。半年來的週末妳都是這樣。從公寓附近的捷運站到車站,等候,耗兩個多小時的火車,搭公車到醫院,像是某種規律運動。妳曾經略算,大約要四個鐘頭,來回一共是八小時。但因為是回去照顧母親,所以妳什麼勞累都沒說。
每次一個人回台北,妳都會想到一段非常遙遠的記憶。大概有十年了吧。那是第一次要去台北的學校,妳坐在火車上,他們在月台上,妳覺得丟臉地擺手叫他們回去,他們卻一直揮手跟妳說再見。妳有些不耐煩,於是把窗簾拉上,很沒禮貌地拒絕他們不要送行了。
後來他們就真的走了。
妳偷掀簾子窺視,看著母親勾著父親的右手離開。那一幕像投影片般的,被妳的大腦不斷拿出來播映,妳特別清楚記得父親穿著一件防水運動外套,而母親的側臉轉向他,高興地在說著什麼,逐漸消失在轉彎的出口。
妳回到家已經六點多了。
任何事都不想做,妳只是疲倦地攤在床上大睡。
妳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獨自一人站在電影院門口,因為很晚了,女售票員不肯賣票給妳,妳慌張地大哭大鬧說妳一定要進去,無論如何一定要進去。她生氣地把所有電燈瞬間關熄,之後妳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妳大叫。
妳踉踉蹌蹌地逃出那裡,害怕地睜開眼然後盤腿坐著,環顧房間,卻發現,窄長的單人床上根本就只有妳自己一人,妳寂寞地像團寫壞的信紙,可以揉掉。但妳裝得很鎮定,很鎮定地推開棉被走到桌子邊,撥一通電話去找他。叮叮響了很久,鈴聲在妳耳裡從遠方高高滴落,像是太急促的水槽夜漏。
「睡了嗎?」他接了起來,妳沉著聲音問。
「嗯,還沒。怎麼了?妳還可以嗎?」
「我還可以。只是很害怕什麼事,心裏好難受。」
「不要怕,不要怕。」
他又接著說。
「妳……」可是妳的耳朵像太濕未乾的立可白,後來的,連一個字都謄寫不上去了。完全不清楚對話,只知道自己一直哭,讓聲音猶如從錄音帶傳出來一樣,好多雜質。因為閉著眼聽,感到好暗好暗,彷彿一切都不曾存在。
隔天醒來,眼皮被淚黏得好緊繃,快撐不開來。妳去按了通話紀錄看,竟是半夜兩點四十八分,說到三點多。然後妳望了望時鐘,利用剩餘的一個多小時來洗澡吃早餐看報紙,一直到八點,才騎摩托車到公司大樓。
妳進入公司大樓的鐵灰色電梯。上升被截成三節,三樓一個女人出去,四樓一個男人進來,然後才連接到妳的七樓。
電梯門打開。
油印紙和絨毛般的辦公椅味道一股腦兒嗆進妳的鼻子裡。妳插入打鐘卡,「達」一聲彈跳起來,觸碰妳大腦開啟鈕,開啟妳的生活。
妳依然生活著。(不會幻滅。存在的圍欄。)
不會幻滅的生活。妳不斷敲打計算機不斷抄寫數字,不斷打電話接分機,妳從同事手中接來一疊帳單和收據,查一筆兩週前的開銷,蓋印章傳真報表回覆郵件,妳檢查公文接受責罵,妳結束錯誤重新組合時間。
妳強迫自己忘記中午。
中午便當是同事幫妳拿的。附近的女同事全都圍繞成了一個一個獨立自轉的小王國,嘰嘰喳喳。妳始終保持沉默沒有加入,只是靜靜聽著她們說男友老公百貨公司週年慶以及誰誰誰搞外遇被發現。
妳知道,妳無法進入她們的邊界。她們在裏面,妳在外面。
妳總是感覺自己受困。
那種感覺妳知道的,猶如某道手臂或小腿上的傷疤,在冬天用衣服和長褲技巧地遮住,一直以為都不會有人看見。
但夏天終究會靠近。
她們終究還是會討論到。
她們問妳週末怎麼沒來聚會,妳就不知所措。對與答之間如骨牌般,一個質問完又一個搭腔,妳像被綑綁在椅子上,她們全都持刀直逼頸部問妳如何如何,妳吐一個字出來就自己劃開一洞。很痛很痛。妳知道那種劃開肉的痛。那種痛是妳自己找了原本的疤痕切,長了痂的地方又重新流血的痛。妳之所以不願意再把其他完整的皮膚破壞,只是妳不願意承受更多的傷痕,更多來自不同地方的痛。
「回台中去啊?」她們之間有人先開口。
「嗯。」
「那麼甜蜜,找男朋友呀?」那個人的口氣很尖,開罐器似的,想把秘密撬開來。
「不是,家裡有些事。」妳答。
「喔?」又一個人的眼神拋過來,用粗魯的繩索將妳纏繞。
「呃──媽媽──生病住院了。」妳說得很慢,像被什麼噎住。
「很嚴重嗎?」「有動手術嗎?」「什麼病?」
什麼病?妳忽然問自己是什麼病?妳說不知道。只是小病。那一天父親打電話來說︰「趕快回來,媽媽住院了。」妳半夜匆忙搭車回去。那次父親獨自坐在醫院的走廊上,一看到妳,就連忙站起來,要跟妳闡述母親是什麼原因緊急動手術的,可是妳卻馬上摀住耳朵說︰「不要,不要說給我聽。」妳沒有哭,為了假裝自己很勇敢,妳還拍著父親的肩膀說︰「不要怕,不要怕。我在。」
很痛。可是不怕。
三
早晨都得開會。妳靜靜坐著,會議是那麼漫長而無法凍結。
像是日子。
像日子那樣停滯不前,可是週末又靠得很緊。妳等著一個完全不屬於妳的假日逐漸遠離又逼得很近,逼到完全沒有縫隙,然後把妳捏住。難以呼吸。
星期五下午妳就開始擔心。動筆也不行,回答也不能夠,一直分心一直看手錶,最後不得已把文件硬是拆成兩份,明明知道再留幾分鐘就可完成,不過妳沒有。妳把卡片按下去,瞬間又跳起來。像吐司片的過熟,上面小小黑塊印著︰烤焦。
五點十七分。
妳困在公車上,公車困在星期五停滯不前的生活上。車上好安靜,學生、上班族或站或坐,他們的臉,像大量複製的商品排在賣場的架子上,一個一個被取下,被填滿。取下又填滿。填滿又取下。直到妳也被取下。
到車站比以往晚。好龐大的排隊停了又移動,移動了又停,反反覆覆。輪到妳都已經三十八分了,妳隔著塑膠窗口問有沒有五點五十三分的車,那女人就很不耐煩的說︰「滿了,都客滿了。」妳失望地想哭。妳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無論如何妳都一定要去。
「如果是七點一分的好不好?」那女人又問,「七點一分的好不好?」
妳能怎樣?妳還能怎樣?於是妳說好。
妳只能說好。
然後,妳到了醫院,又這樣,消磨掉整個週末。
覺得自己像是定期回獄,自討苦吃。想提早回去台北,十點多就將東西打包好,原本講一聲就能離開。但妳只要想到父親和弟弟回去雲林,母親沒人顧,就不好意思說。後來,母親還主動開口拜託妳回去拿帳單幫忙繳費,妳難為情地推辭不去。妳必須很孝順地,並擠一個笑給她,跟她說︰好,好。我去。放心,我這就去幫妳處理。
儘管家的方向和車站相反,一點也不順路。
妳還是必須緘默。
妳到了家門口,從袋子掏出那把金屬色的短鑰匙,拇指和食指捏著圓狀部,往縫裏戳。第一次扭不開,就旋轉了一百八十度重試,結果第二次卻也是不行。妳慌張地來回嘗試,最後直接握著把手前後撞動,鐵門與門框觸及的轟隆聲,在狹窄的樓梯間傳來好幽長的回音。妳聽見某層樓的住戶,似乎很好奇地開了門出來一探究竟,夾著一片電視和孩童的嬉鬧聲,卻沒有說任何話。
妳趕緊暫停於事無補的掙扎。
就那一秒,妳忽然想到了一旁的鞋櫃,妳於是又興奮又迅速地從鞋櫃最底層的一支黑色馬靴倒出備用的鑰匙,那是母親特別藏的。妳感到鬆了一口氣地,將鑰匙捅進去,結果,竟然也是卡住。妳不敢置信地將兩把鑰匙仔細比對,沒想到是一模一樣的。
換了鎖,可是卻沒人說。
妳忽然覺得受困。
妳在外面,一切都鎖在裏面,妳怎麼樣也不能夠穿越。
四
妳知道母親私底下偷存了一些錢。
那一年的暑假,母親帶妳到夏威夷玩,是她告訴妳的。
妳們在一個海邊的木屋酒吧,母親喝了點酒,整張臉漲紅。她說她存了一筆錢,退休以後要幫弟弟娶個外籍新娘,然後在附近經營一間小吃店。「只要小小的就好,我老了可以幫忙。」她當時那麼說著。
沒想到十年以後,這件事讓妳如此憂心。
妳知道母親過世後,父親大概會繼承那些遺產。而他,一定會將那筆錢拿去繳叔叔的卡債。妳很討厭妳的小叔。他四十多歲,只有高中學歷,離過婚沒孩子,整天只會玩股票。在妳年紀好小的時候,他還曾經到妳家慫恿妳母親投資股票,結果不到半年就害她損失掉六十幾萬。妳母親為了這件事和父親吵架,他一怒之下還甩了她一個耳光。妳母親因為覺得太受委屈,就哭鬧著說要回娘家去。她把妳和弟弟也帶走,住在外婆家一個多禮拜。妳記得那時才六歲吧,在離開的火車上,她就一直哭,一直哭,還跟妳說︰如果我真的走了,妳是姊姊,妳是姊姊。妳知道的。
後來,是外公打電話給爸爸訓了一頓話,他才開車來接妳們回去。很多年以後,妳才從姑姑那裡知道,父親二十幾歲動過刀,如果不是移植一部分小叔的肝,可能很年輕就死掉了。妳父親因此很感激,發誓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都會幫他到底。包括後來的八百多萬卡債也是。光是妳父親就獨自承擔了三百萬。儘管母親非常生氣,卻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忍住沒有再跟他說。
(「很痛很痛。」但必須緘默。)
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妳打電話回去台中問︰「帶他去看妳好不好?」
她先是一直說不要。她說帶男朋友去看她多奇怪,不曾見面又不夠親密。可是妳一直試法說服她,最後才答應說好。
妳於是星期六下午帶他去。妳在火車上不斷與他練習該怎麼說服讓母親拿出錢。妳知道現在妳不做,將來母親死了,不會有人願意幫她做。弟弟同父親會搬回去南部和小叔住,那錢不會被用在弟弟身上,只會不見。某一夜他們醒來,所有的存摺就會忽然不見,連小叔自己也會忽然不見。那幾個月,每當妳想到這裡,就會痛苦地失眠睡不著。
(姊姊,怎麼辦?怎麼辦?爸爸和媽媽吵架了,怎麼辦?)(六十萬。是六十萬。)(如果我真的走了,妳是姊姊,妳是姊姊。妳知道的。)
妳是姊姊。妳知道的。
(只要小小的就好,我老了可以幫忙。)(我弟弟的事,妳知道什麼?妳知道什麼?)
那整段車程,妳不斷修改、揣測,佈置對話,妳像進行一場秘密革命,有目的有計畫的。妳並不害怕了,內心因緊張而高昂,有種滿足的感覺。雖稱不上是什麼值得歡呼的情緒,但整個人已經如鐵壺的滾水噗噗燒開,沸騰了起來。
「我覺得不太好吧,不如直接跟她說。」妳男友後來勸道。
「不會。反正你做就對了。」
「她只會生氣的,有誰會相信?」
「相信?生病的人什麼東西都容易相信。」妳說。
妳覺得妳母親天生就很容易相信別人。妳用黑色簽字筆偷改的成績,親戚給她倒的會錢,父親被調職的事,電視購物的粗質商品,還有弟弟的五萬塊信用卡帳單,竟然都很輕易就將她矇騙過去,沒有懷疑。
妳們趕在兩點到那裡。推門進去的時候,父親正埋首在報紙堆裡。
「媽。」妳輕輕喊出來,她抬起頭睇了妳一下。
眼裡的空洞,像是行屍走肉。
儘管妳熱切地介紹男友給她聽,她卻一直沒有正瞧一眼。她只是不斷吐出︰「喔。」「是啊。」「那很好啊。」之類的敷衍回答。
妳無奈地看了男友一眼。
然後妳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說︰「媽,我們其實要跟妳說一件事。」
「嗯。」
「你先說啊。」妳頂了男友的手肘要他快點動口。
「啊,這個啊,伯母,」他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謊言像太薄的糊紙,能夠輕易戳破。「我聽說,是聽說啦,屏東有廟的藥丸很靈,什麼病都治得好。要不要幫妳求?」
「對啊。媽,」妳連忙插嘴,「這真的很靈。許多癌症末期的,最後都吃那藥丸好的。妳要不要試試看?」
她看著妳,沒有回答。
「可是,媽,價錢啊,」妳又說,「聽說一顆要三十多萬。是有點貴,可是我朋友的……」
她轉過去了。
妳忽然就錯愕地停頓下來。
妳男友不安地看著妳,妳緊張地回望著他。有那麼幾秒,妳們好像都不曾存在。好安靜的十三樓病房。父親因為妳們交談的斷裂,探出報紙,鈕釦般的黑色眼珠子轉出老花眼鏡,問︰「妳剛剛說三十塊還是萬?」
「三十萬──」妳羞愧地又說了一遍。
那種感覺讓妳想起高中的數學課,被很老的先生叫起來回答問題。他聽了妳說出的答案,又皺著眉問妳︰「是這樣嗎?」可是妳沒有聽懂他的提示,妳又說了一次錯的答案。他顯得無奈地叫妳坐下,轉過黑板去寫計算過程。妳深深地記得,那一刻,教室的某一方傳來嗤笑聲,將妳眼前的一切蒸發地什麼都看不見。
病房裡妳什麼都看不見。
(姊姊,怎麼辦?怎麼辦?信用卡被別人偷去刷,刷了五萬多。怎麼辦?)(如果我真的走了,妳是姊姊,妳是姊姊。妳知道的。)(我弟弟的事,妳知道什麼?妳知道什麼?)(六十萬。是六十萬。)
母親這次沒有相信妳。
妳不知道該怎麼辦。妳搖手示意男友出去,他的眉梢下陷,面有難色地踱出去。妳低著頭不知道怎麼結束那場個人對話。好長的沉默。靜止不動。沒有河流。妳把玩自己的手指纏繞。好像被別人困住一樣。
感到受困。
於是妳們停止交談相信的話題。
(但身體也就是邊界,我們如何交談關於相信的話題?)
(「很痛很痛。」但必須緘默。)
只能回去。
帶來多餘的衣物也一併帶回去。也必須緘默。
回去的路上妳一直沒說話,只有哭,哭到眼睛都腫起來了,可是妳也不知道是為了誰哭。是弟弟或自己?還是父親?還是她?妳也不清楚了。
夜間移動的列車玻璃變成一大片連貫的鏡子,妳拉上窗簾,把頭躲進布背面,整個臉頰壓在玻璃上,妳可以看見外面很暗的住屋、雜草和公路。一整片像是泡在水裡。妳還可以看見等平交道的人的臉。他們專注的眼神彷彿就可以移除平交道的圍桿。存在的圍欄。彷彿可以幻滅。
但不是妳的。
妳的圍欄。不會幻滅。
當廣播員的聲音響起,妳推開簾子,他沉重地注視著妳。他將厚實的手掌揉在妳的左臂側方幾下,像是護士打針後的緩和動作。
「妳還可以嗎?」
「我還可以。」妳勉強擠一個笑給他。妳說可以。應該還可以。
五
很害怕聽到電話鈴聲。
後來那幾天,妳失眠又更嚴重了。聽到電話響了,都以為是父親打電話來說︰「媽媽快死了。」或者弟弟恐懼地問︰「姊姊,怎麼辦?怎麼辦?」
夜裡嚇醒就看著電話發愣。
那種恐懼,最早是從國小二年級開始的。有一次星期三上半天課,妳一人在家。中午時,妳接到了一通電話說︰「小妹妹,我知道只有妳一人在家,趕快到樓下來開門哪,我是妳爸的朋友呀,我帶妳出去玩。」妳起了疑心,到窗戶旁邊去偷看,結果兩三個穿著低俗誇張的男子,理著平頭一副兇神惡煞的臉孔,站在不遠處直往上盯。
他們看見妳,妳也看見他們。
妳嚇得趕快把窗簾靠合併,假裝剛才什麼都沒看見。妳害怕地一人躲在房間裡,一直哭一直哭。然後不久,電話又開始叮叮作響,在房子裡傳來好大的回音。回音像蜂針一樣把妳耳膜叮得很痛,妳動也不敢動。
這件事後來成了某個隱瞞起來的秘密,妳一直沒有向誰提過。但也從此,在小時後,每回妳一個人在家,就偷偷把電話插頭拔掉,窗戶窗簾封得緊緊的,然後藏匿在房間裡,不出聲音。
就連阿公死的時候,妳也是。
他快斷氣的那個下午,就是因為妳這麼做,大伯聯絡不上妳們家,才會到了隔天早上才知道。妳父親是唯一沒有趕回去的孩子,他為此非常內疚,那天邊罵妳邊哭著說︰「為什麼故意把電話插頭拔掉?為什麼?妳知不知道,阿公死前沒看到我很難過,還跟他們說︰志仔一定是在上班。算了啊,下次再看,下次再看,沒關係,沒關係。」
妳聽了忽然覺得很痛。
妳站在父親面前都不敢抬頭,只是一直低著臉聽他責罵。父親後來還摑了妳一個巴掌,在妳小小的左邊臉頰上,像是炮一塊燒灼的鐵片,烙入肌膚裏面。(小妹妹,趕快到樓下來開門哪,我帶妳出去玩。)(怎麼不回來?志仔,阿爸死了,怎麼不回來?)(算了啊,下次再看,下次再看,沒關係。)
二十幾年了,還是怕著。
辛苦工作後的星期三,夜晚電話忽然吼叫起來。鈴聲的壓迫性像是黑色布幔,將妳的感官全部遮掩起來,妳是怕黑的孩童,恐懼大叫。
(姊姊,怎麼辦?怎麼辦?信用卡被別人偷去刷,刷了五萬多。怎麼辦?)(六十萬。是六十萬。)(趕快回來,媽媽住院了,趕快回來。)
妳從浴室衝出去,濕淋淋的腳掌在地板匯成一條河流。
妳吸了一口氣才看顯示。
結果只是表妹。隨後妳有一種莫名的僥倖感襲上身子,從漆黑深處逐漸透亮。
「她們把妳和妳男友說得很難聽,我聽了很生氣。」妳表妹後來說。
「她們?是誰?」
「就妳媽啊、外婆、二阿姨啊、我媽啊,」她說,「我是聽我媽說的,她們說妳和男友回去台中騙錢啦,看到大阿姨快死了,就想分財產啦什麼之類的。還說妳男朋友學歷比妳低,是要騙妳錢啦。我就跟我媽說不是,我們大家還一起去吃過飯,可是她就說,現在的人最會偽裝啦,連一顆三十萬的藥丸都說得出口,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算了。」
「但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妳用一種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堅定口吻說。
「真的?我不相信。妳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她說得太激動,語調不禁高揚了起來。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還可以的。」
「可是,如果很痛苦就要說出來,不要忍著喔。」她說。「忍著真的會更痛。」
忍著真的會更痛。
可是痛的時候才感覺存在。
後來妳就一直不敢回去。
很怕看到她會痛。連續兩個禮拜,也不肯撥電話。只敢打給弟弟說︰「拜託跟他們說一下,我最近月底要加班,星期六是回不去了,拜託跟爸媽說一下。」
他也只會應聲說好。
妳一直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
但編理由不回去見面,也拔了電話線,卻還是睡不著。自己覺得患了憂鬱症,去看精神科,醫生就很學術地診斷︰「不過才幾個禮拜,誰也不能確定。給妳一些安眠的,假如真的持續很長久都睡不著,再過來拿藥。」假如真的持續很長久都睡不著?妳聽了差點昏倒。那天回去,妳歇斯底里地吞了幾枚安眠藥。睡著以後像是死了一樣,隔天醒來就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六
流言越講越難聽。她們說,妳想要瓜分一半以上的遺產啦;好幾年前自己出錢幫媽媽辦的保險,也是心懷不軌;現在要騙錢,就是被男朋友唆使,如果不替他繳卡債就要分手啦。妳聽了都想辯解,卻也沒有用。有誰要聽呢?那些流言,傳染病似的,經一次媒介就大量複製並突變,不斷傳播擴散開來,妳怎麼也阻遏不了,無法止息。
不會幻滅。
妳外婆的電話,在兩個星期後的週一中午,如臨時新聞般,緊急插播入妳的辦公室生活。妳起身穿越重重人牆,附近的同事挪一條通道給妳移出去,妳小碎步跑到洗手間外面,用左手拱一個弧形摀住嘴巴,右手包裹住耳朵,然後小小聲,小小聲,像是彼此用秘密交換秘密。
「呷飽未?」她說。
「外婆喲,還未咧。安怎?什麼代誌嗎?」
「妳喔,妳母仔為著妳哭嘎。伊說,妳給伊欺騙啦,妳一個查某囡子怎會這樣?是不是那個查甫叫妳做的?妳老實給我講。」
「嘸啦,伊嘸啦。」
「妳知,妳母仔攏要走啊,昨晚就打電話乎我,說妳乎伊多傷心,伊就一直哭一直哭,伊說妳變啊,是熟識那個查甫害的啦。」
嘸啦,嘸啦,外婆。妳一直否認,可是她有她的立場,妳知道妳現在多說這些有什麼用?所以妳什麼都沒有說。她打這通電話好像只是要聽妳親口說出「對的,是我做的。」這樣的承認,其他目的也沒有。
因為這樣聽來可以很安心,好像聽見醫生證實母親快死了一樣,不知為什麼,可以很安心。
妳忍著一直沉默聽她說。到後來,她自己也累了哭了。哭聲從那裡傳過來。沙沙沙沙。像是錄音帶的雜質,需要過濾。
妳不知道要怎麼辦。她從一開始責備妳的話題,竟也不知怎麼,變成了妳母親化療有多痛苦,讓她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多煎熬。妳聽了這些忽然覺得很鼻酸,卻必須很鎮定地安慰她說︰外婆,袂哭,袂哭啦。身體嘛是要健康喔。
說完那個下午,妳馬上去跟經理請了禮拜五的假。他說怎麼了要不要緊?妳就說沒事啦,很久沒有回去了,只是媽媽生了點小病。生了點小病。當晚妳匆忙撥了電話給父親︰「我這禮拜要回去。」但因為醫院收訊不好,他的聲音一直很細微,只知道他有應一聲嗯,其他什麼咿咿嗚嗚都像是調收音機時接收到的雜訊,妳老是聽不到重點。
因為妳知道,妳的訊號才是重點。
妳必須重新更改之前的訊號。
妳以為妳會。
可是那天,妳到了病房,卻猶豫起來,一直沒有進去。
病房的門關著,裏面傳來他們極小的笑聲。他們聽起來很快樂。妳沒有將門推開,只是站著什麼都不敢動作。他們在說著什麼?是某件非常甜美的記憶嗎?妳有參與那場甜美的記憶嗎?妳不知道。但或許他們的快樂只是因為妳不在。不會有女兒再帶來一個串通好的朋友進來拐錢,騙自己的母親,還是用三歲小孩都可以視破的故事章節。
不需要測謊機。
身體就是測謊機。(我們如何交談關於相信的話題?)
妳只是靜靜佇立著。
後方護士推過一車儀器。幾台輪椅滾過去。某個女人手拿著大包小包轉身離去。妳感覺到痛楚,深刻地從門與地板之間的縫隙麻上來,像是牙疼,隱隱運作著,被精密控制而持續地從牙齦底部刺進去。
已經來到邊界。但邊界終究是一段最遠的距離。
門與地板終究有著距離,妳和影子之間彼此也是無法跨越。妳哪裡也去不了,妳永遠也無法跨越。妳感覺自己受困。她在裏面,妳在外面,妳們誰也沒有看見。
(是不是那個查甫叫妳做的?妳老實給我講。)(她跟我說三十萬。三十萬。不是三十塊。那我算什麼?那我算什麼?)(現在的人最會偽裝啦,連一顆三十萬的藥丸都說得出口,有什麼是做不到的?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還幫他講話,那我算什麼?那我算什麼?)
(那妳就回去啊,回妳的娘家去啊。)
沒想到妳竟然真的離去。猶如學書法用的習字帖,墨水乾了以後,就靜悄悄地消失。
回程的火車上妳一直清醒著,因為妳知道他們一定會慌張地打來。接近四點的時候,父親真的打給妳。他的聲音像亂掉的羽毛,很輕卻充滿情緒。
「快到了嗎?是火車誤點嗎?」他問。
「沒有,我還在台北。」
「那妳坐幾點的?」
「沒有,臨時不回去了。」
「什麼?怎麼沒有講?妳怎麼不回來?」
「因為公司忽然臨時找我回去,我不能拒絕呀,爸,我真的很對不起。」
「公司,又是公司,」他用咆哮的口氣,卻故意說的很小聲。「算了啊,下次再看,下次再看,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然後就這樣斷了。車廂裏面忽然變得好安靜。可以清楚聽到車輪和鐵軌觸及的勾嘍勾嘍聲,將妳刮得渾身是傷。(怎麼不回來?志仔,阿爸死了,怎麼不回來?)
如果謊言是傷,那麼說謊就真的會痛。
很痛很痛。但他們都不會懂。他們都不會知道,妳剛剛就站在門口,妳曾經去過。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而妳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他們那時在討論的話題是妳。
他們在笑著談妳。妳不會明白,因為妳要回去,母親好高興好高興。她光是想到妳要回來,就和父親倆人在病房裡聊得好開心。
但妳永遠都不會明白了。
是妳選擇了距離,而不是跨越。妳站在妳和她的邊界上,只是一步,妳卻縮回。妳選擇讓自己受困,作無聲的吶喊,沒有回應。
妳只能聽見。
妳自己離開的腳步聲。
妳們最後誰也不會知道了。
七
說話就感到血管被堵塞住,有時候連心跳也會喊疼。但日子還是過著,太濃稠而無法稀釋。還是躲著許多人。還是失眠。還是被焦慮給佔據滿。
隔個星期五的夜晚,又有一通電話打來。妳從房間跑出去。拖鞋擊出鼓聲。答答答答。
答答答答。(怎麼不回來?志仔,阿爸死了,怎麼不回來?)答答答答。(姊姊,怎麼辦?怎麼辦?爸爸和媽媽吵架了,怎麼辦?)(不行,妳一定要聽。妳一定要聽。)答答答答。
會是誰──(怎麼不回來?志仔,阿爸死了,怎麼不回來?)──啊,二阿姨。
「妳在搞什麼?怎麼快一個月沒回去?」她急得像咄咄逼人的衙門判官。
「我有打算明天──」
但她的刀子沒等妳把藉口闡述完,就直接割斷。
「妳媽媽昏迷了,昏迷了啊。已經兩天了哪。妳爸爸不敢跟外婆說就算了,竟然也不敢跟妳說。剛剛打電話來邊講邊哭,說他現在很怕,不知道要怎麼辦。妳是他女兒,他怎麼會不敢?我聽了快要──」
「昏迷?重度昏迷?」
「我還是最早聽到這件事的哪,妳爸啊──」
妳掛斷電話以後,發愣了好久好久。整晚睡不著。
(妳媽媽昏迷了,昏迷了啊。)
妳一直聽到巷子裡那種像嬰兒哭鬧的貓叫,或是某部急駛過去的跑車,車輪轉彎刮地,摻雜著重金屬搖滾音樂,快要將妳大腦剝解。
才六點多,妳就冒著攝氏十幾度的低溫去搭捷運了。下著毛毛雨,車廂玻璃上沾附著很多水珠,像睫毛上的淚珠懸在那裡,一駛動,就斜成一條長長的小河,從早晨就開始在灰暗的城市裡緩慢流動。
緩慢流動。
那是妳這輩子感到最慢的一次回家。從前都不覺得怎樣的五分鐘誤點、沿途停靠的陌生車站,都好像硬要把妳和影子的縫合線拉扯開來,不再是觸手可及。
(妳媽媽昏迷了,昏迷了啊。)(趕快回來,媽媽住院了,趕快回來。)
熬到九點多才趕到病房。
妳推開門進去,他們的眠夢忽然被妳撕開來。
妳說媽媽怎麼了,他們都不說話。
妳看見母親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肚子像丘陵凸起來,臉頰好尖銳,雙眼是緊密的。身上都是管子,從左手和大腿注射進去的。鼻孔插著鼻胃管,裏面擠著灰綠色的東西,被氣泡切割成一段一段,運往兩旁。
「媽媽會痛吧?」妳不能相信。妳感到有上億隻刀刃從妳的脊椎猛然地劈下去。
「她沒有知覺了,她不會痛了。」妳父親就說︰「醫生說媽媽已經不用打嗎啡了。」
妳聽了,忽然覺得好痛。用力地呼吸。一種用力存在著的痛。
(痛的時候就感覺存在。不會幻滅。)
可是她已經不存在了。
因為已經不會痛了。
只有妳們必須忍痛。父親從抽屜拿一捲錄音帶和播放器給妳,他說︰「這是媽媽上上星期錄給妳的,一天一小段。妳三個禮拜都沒來,她沒辦法跟妳講話,她就想說用錄音的寄給妳。誰知道才錄沒幾次,大前天就開始昏迷不醒了,所以我們都不敢寄給妳。」
「為什麼上禮拜不打電話給我?為什麼?你明明知道,媽媽沒看到我會很難過。」
「妳要工作啊。我想打電話讓妳跟她說句話,她就說妳工作很忙碌,不想害妳操心。」
「工作?難道我不可以請假嗎?」妳說得語無倫次,「為什麼你們要相信我得工作?為什麼?為什麼相信這個?」妳激動地對他們生氣,整張臉孔都燒炙,有如被人賞了一個手掌,他們全錯愕地望著妳。妳的聲音是電風扇,把他們的手指強行吸進去,攪傷。
就這樣彼此沉默了好久。
(妳知不知道,阿公死前沒看到我很難過,還跟他們說︰志仔一定是在上班。算了啊,下次再看,下次再看,沒關係。)
妳將錄音帶放入錄音機中,按下啟動鈕,讓孔洞傳出短暫的轉動聲。先是一大片好吵雜的輪軸,瞬間縮成好小的安靜。一種空氣存在著的安靜感。然後是她的聲音。妳將孔洞放在耳邊,她說︰「女兒啊,我的女兒啊。」妳聽了兩句就恐懼地將它切掉,不敢再聽下去了。這真的是妳母親的聲音嗎?妳竟然分辨不出來了。像曬乾的中藥片,又乾又扁,聽起來很苦澀。
妳無法欄住自己的手,妳又按下啟動鍵,繼續讓她的聲音從耳谷間大量湧進去,於是瞳孔開始淌出水。妳用右手的外套袖口去拭,水在外套上面爬出很多條支流,流到手肘的地方,便開始往下泫落。哭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在十三樓的病房裏,變成清晰可辨的回音。
(女兒啊,我的女兒啊。)
她最後的聲音,是從錄音帶注入妳的耳渠裏,摻著妳的鼻水倒抽聲,在床邊乾涸掉。結尾一個喀喳的斷裂,硬是把妳和她拆成兩截不同的世界。
可是她已經不會知道了。妳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八
那個傍晚妳抱膝蹲坐在一邊,過度疲倦而睡不著。彷彿來到一個關滿囚犯的牢房,有一種鐵鏽的味道不斷鑽進來,孤獨的妳瑟縮在角落像團囤積太厚的灰塵需要清理。
然後妳站起來。妳鎮定地問弟弟︰「醫生有說要拔管嗎?」
他先是一呆,然後用天真口氣說︰「拔管?那媽媽不就會死掉嗎?是不是會死掉?」
(姊姊,怎麼辦?怎麼辦?信用卡被別人偷去刷,刷了五萬多。怎麼辦?)(如果我真的走了,妳是姊姊,妳是姊姊。妳知道的。)
妳在那瞬間,看見他眼中的驚恐無助。妳忽然對於自己異常的冷靜感到非常厭惡。
「沒是,沒事。」妳連忙說。
妳蹲到母親床旁,溫柔撫摸著她的右手背,貼在她耳邊,小小聲的,像是交換秘密。「媽媽,聽到了嗎?聽到了嗎?」說完,妳將她黃白的鬢髮撥到耳後,此刻妳的餘光瞥到對面的儀器螢幕上方,原本一條振幅頗微小的波,忽然竄了上去又沿著曲線溜下來。
把妳嚇了一跳。
「媽媽好像有反應。」妳側過頭去向弟弟表示不敢置信。
「真的嗎?」他擠過來,也蹲在妳隔壁。
「我只是說︰妳聽到了嗎?妳聽到了嗎?剛剛那個儀器就有動靜了。」
「真的?」弟弟好興奮,他轉向母親的耳朵說︰「媽媽,妳聽到了嗎?妳聽到了嗎?」妳則是盯著那個螢幕,像個孩童般,如此殷切地期盼栽種的綠豆芽的任何一絲變化。
(女兒啊,我的女兒啊。)(媽媽,妳聽到了嗎?妳聽到了嗎?)
但是一直沒有發芽。
弟弟和妳又試了好幾次,每一次呼喊,妳就越講越挫折,越講越慌亂。到最後,妳甚至懷疑剛剛是不是看走眼了。最後妳們都停止了。都離開。都變成期待後的失落。
父親九點多走進來的。他推開門的聲音,像一條綿線被用力拉扯,直到極限的靜止。他緩緩走過來,坐在比妳的更矮的童軍椅上。他把雙手落在後腦杓的部分十指合扣,手肘上揚內屈,身體微傾於布塊,整個肩膀以上都吻著牆面。他閉上眼沒有說話,刻意地,吁氣長歎,伴隨著兩肩崩塌,聲音非常明顯。
「爸──」
妳忽然開口,卻不明白為何要叫他,只是腦裏一片空白。
「呃──醫生有說什麼時候要拔管嗎?」妳不經意的脫口而出。可是,當妳把自己說的話傳進耳裏一字一字重新翻譯,妳好像突然間驚醒,聽懂自己是在胡說什麼。
妳突然後悔提了這個疑問。
他愕然地看著妳。
(怎麼不回來?志仔,阿爸死了,怎麼不回來?)(醫生有說要拔管嗎?)(那我算什麼?那我算什麼?)(不要,不要說給我聽。)(不行,妳一定要聽。妳一定要聽。)
那一秒,妳看他。
烏亮的瞳孔周圍佈滿血絲。
從眉間漣漪開來的額紋。
暴牙。
粗糙的臉頰膚質。
嘴角上方一顆長毛的黑痣。
蒼白的眉毛。
灰白相間且削得很短的平頭。
黝黑的鼻樑。
沒有溫度的表情。
這是妳第一次如此靠近父親端詳著他的臉孔,妳覺得一股龐大的陌生感將妳困住,妳四面楚歌。
「沒有。」
他說。以一種類似凍僵或是死亡的音調,冷得令妳害怕。他的聲音是風,吹來一種寄生植物的種籽,開始在妳體內大量萌芽並且攀纏。最後蔓佈全身,那根越扎越深,越扎越徹底,然後裹住妳的喉嚨,讓妳痛苦卻吼不出聲音來。
妳受困。
妳羞愧地想逃。
妳內心怦然一跳,站起來,拎了衣服和提袋,恐慌地往門外跑。高跟鞋觸及地面像是鋼琴鍵敲著急促的音符。答答答答。答答答答。值班的護士探出櫃檯,尋覓聲音的來源。但妳並沒有因此慢下來。妳反而越跑越急,還沒等到電梯移動,就直接朝樓梯衝下去。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只是很害怕。答答答答。答答答答。妳很害怕自己又怎麼了。很怕他們的誤解。很怕親戚的任何責罵和議論。
(如果我真的走了,妳是姊姊,妳是姊姊。妳知道的。)(姊姊,怎麼辦?怎麼辦?信用卡被別人偷去刷,刷了五萬多。怎麼辦?)(醫生有說要拔管嗎?)(那我算什麼?那我算什麼?)
一個接一個迴旋的急轉彎,儘管妳扶著鋁杆下踏,還是有好幾次滑倒或扭傷了。喘息聲和瓷磚聲在樓梯間作響。答答答答。答答答答。像是恐怖片裏被刻意放大的音效,在好長的樓梯凹摺間傳來回音,擺盪不去。
妳忽然知道,妳的心是必須像這樣奔跑的。
九
妳到了路邊,隨便招了一輛公車,根本不知道待會要開往哪裡,就魯莽地坐上去了。
公車上非常昏暗,燈微亮幾盞。司機是中年男子,望過去就只有母女一對。她們瞅了妳一眼,就撇過頭去。妳在她們後面的單人座坐下。
不知道要開往哪裡。
要往哪裡。
妳忽然想起,那一年上小學,妳母親教妳搭公車時,告訴過妳︰「坐錯車沒關係,所有的公車最後都會到達車站,只是,有些繞得遠有些卻比較近而已。」真沒想到啊,那麼多年以後,當妳回想起此事的這一刻,妳正在逃亡。
逃離所有的沉默痛苦存在相信謊言害怕。
逃離她的死亡蒞臨。
(只是,有些繞得遠有些卻比較近而已。)
妳朝玻璃看去,鄙俗的檳榔攤霓虹燈,路上逐漸稀少的車潮,妳還可以看見妳右側整排無人空位,荒蕪地在等待著誰的出席。那畫面隨著公車快速駛進,不斷更迭交換。最後,妳看見自己臉孔的靜止。遠近虛實的景象從上面不斷劃過去,不著痕跡,不痛不癢。(不行,妳一定要聽。妳一定要聽。)(是膽囊癌,膽囊癌。剩不了一年。)
(醫生有說要拔管嗎?)(只是媽媽生了點小病。生了點小病。)(她跟我說三十萬。三十萬。不是三十塊。那我算什麼?那我算什麼?)
妳突然間從眼角湧上出兩條支流,滲入唇邊,匯集在下巴的終點,往下滴落。
妳一直直視著前方不哭出聲音來。
前座的小女孩只有四五歲,她站在母親的大腿上,雙手扶著椅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妳。妳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擤了鼻涕,將眼淚給抹到面頰後去。妳勉強擠一個笑給她,她卻有些不知所措,膽怯地轉過身蹲下。
妳試圖從玻璃反射找她,卻怎麼也行不通。妳只尋到女孩的手指,抓著母親的皮包背帶,其他都什麼都看不見。除了女人。妳隱約地打量著那個女人。燙捲的髮尾,突起的顴骨,削尖的眉梢,以及兩丸沒有溫度的眼珠子,眺著遠方。
妳靜靜窺著那模糊的輪廓,只是幽幽的一秒鐘,妳彷彿看見了她。
彷彿那就是她。
(是膽囊癌,膽囊癌。剩不了一年。)
忽然,一個急速煞車,妳的身軀被一隻強而有力的無形手掌推過去。過於巨大的慣性,使妳的前傾與原先的晃動,產生劇烈的突兀性,像是剪接畫面銜接得太差,造成視覺的跳空。而那位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什麼的移動,眼神,就沿著玻璃反射,滑進了妳的視網膜。
妳嚇了一跳,還來不及閃避開來,就迎上了。像是正在偷瞄暗戀的男孩,卻被對方驀然回首一個反勾,措手不及。妳尷尬地想拉窗簾迴避,卻驚覺根本沒有布簾,妳於是趕快斜過頭去,闔上眼睛,假裝剛才什麼都沒看見。
好像被別人困住一樣。
感到受困。
(不會幻滅。存在的圍欄。)
可是這次不一樣了。這一次,身體也就是邊界,妳在裏面,她在外面,不管妳怎麼試圖逃走,她都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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